玉生再見到孫曼琳的時候,她已經為自己重起一個名号——“房東小姐”。
然後改口,她笑道:“房東太太,一月間,你成了地主,這是我回南京前沒有想到的。
孫守業的肺病愈嚴重了。
新春前的那麼幾天,他幾乎食不下咽,吃太硬的東西,到了半夜會猛地驚醒,一口口吐出來。孫承安為他請了一個洋人看護,那是爸爸林世平的信上所說的,洋人看護初來幾天,情況看似是全然好了起來。但不久後,他住進了醫院,林世平有一次去看他,和他說着話,他忽然說道:“我看見婉春在門外,然後定睛一看,那原來是一個長得像婉春的病人。”婉春即是他已過世十五年的大太太。後面娶了一房太太,沒分幾年福分,便也死了。人常說“克夫”,但總不會有人說“克妻”的。
孫曼琳道:“我坐車回來時,爸爸已經好了許多,他送我上了船。”
但這一天之後,大約隻過了四五天的時間,孫守業的喪訊傳來了。
玉生接到喪訊時,孫曼琳已經離開上海。她平靜地望着傳遞來消息的李文樹,望了又望,随後才往後一退,薄弱的背脊撞入那根長而笨重的檀木衣架。
李文樹道:“承安先生的電話打到銀行,告知我,你不要回南京。”
玉生道:“絕不能這樣。”
孫守業的遺軀要移回廣州故土,此刻已經動身。他的長女和女婿在他過世的前一日回到了廣州,仿佛是一種無助的預知,孫曼姝與丈夫在廣州靜候着父親的遺軀到來。孫曼琳見到她,忽地覺得姐姐衰老許多,原是五六年沒有見過面,實際上,她确也比她年長十幾歲。她近四十歲了,生了一個洋孩子,但那孩子沒有回來,他一次也不曾見過自己的祖父,所以對“祖父的死去”這件事沒有感到絲毫哀傷。他和他的父親一樣入教會,再次見到母親,他隻是平淡地和母親孫曼姝說道:“祖父死了就到天堂去。”
孫曼琳離開上海的那段時日,玉生時常夢見孫曼琳。她夢到孫曼琳躲在一群藍衣服的人中,她喚她第一聲,她沒有擡起頭,喚她第二聲,她擡起臉,開始無聲地痛哭。然後,她又夢見她,她和她乘坐同一艘船出行,遠遠地,看着另一艘船開始下沉,她與她低臉一望,發覺自己和她穿一樣的衣服,戴一樣的頭巾,自己的頭巾飄走了,所以揚出手去,隻抓到一絲絲冰冷的灰燼。
她睜開眼,一身冷汗,那已經是孫守業的喪訊過去一月的時間。
李文樹的馬廄修好了,他忙着将波斯移到新馬廄中。那一段時間,李成笙正在廣州辦事,所以他托付了李成笙前去,玉生方知道,哀思竟也是能托人表達的。
他為了馬廄,付出許多精力,并且新雇用兩個傭人。一個是清掃,另一個專購置一些上好的幹草。兩個人和馬同住在那個新馬廄中,隔出兩間幹淨的房屋。
玉生僅有一次經過那次新馬廄。那是她要去赴蘇姨太太的約會那一天,芳蘿的車子被李文樹使用了,他早早去往南京路,為在那裡與人吃一頓飯,但和什麼人,吃什麼飯并不知道,她從不過問他的約會。
安華姑媽的汽車夫還沒有叫來,玉生已乘上人力車離去了,她認為将一個人從遠處喚來,又喚他到遠處去,是麻煩的事。外面天朗氣清,她也更願意曬一曬,但仍戴了她唯一的一頂圓白蕾絲帽。雙眼從帽檐下擡起一望,她望見人力車的車輪正拉過新馬廄的門前,馬廄的門做得很高,就像宅門,門前那個清掃馬廄的女人直直站着,正和另一個女人說着話。
那個女人,不是專購置幹草的女人。她的身形高大,均勻,一件棕皮革馬甲襯出她優美纖長的腰肢,腰肢之上,是高聳圓滑的胸部。
匆匆一眼,玉生沒有窺見那個女人一面。她忽然想起孫曼琳從前常入女子劇院時,曾贊歎過那樣一具完美無比的女子身形,仿佛世上所有的衣物都是為那樣一具如山連綿,如丘縱橫的身形所造,那不是扁平的,是能将絲絲縷縷貼入寸寸肌理的鮮活。
“到黃浦那邊,有些遠,請您加一加錢。”
她的思緒被拉回來。她本不想赴這一個約會,但電話接踵而來。
.“好。”
“您到黃浦哪兒?”
“白渡橋——附近。”
車夫喘了口氣,笑道:“太太,您隻說那是誰的洋樓。”
“陳太太。”
“陳榫先生。”
玉生道:“我不知道名字。”
車夫道:“總之,他的太太是芳園的小姐。”
玉生道:“那就是了。”
蘇姨太太說的“妙會”,玉生不能領悟一二,隻知道,“妙會”這個詞不應是出自她的口中。這是經過旁人的修辭,再由她轉述的。而當玉生身臨其境時,才明白那隻是一場牌局。
蘇姨太太在陳太太家中做東,她自己不打。約了她、陳太太、朱太太,聽說還有一位日本人,被稱作“戌富太太”。
日本女人微笑時,雙眼便眯一眯,抖動濃黑的下睫,然後以很輕的中文語調問道:“我想要喝綠茶,這裡有沒有綠茶?”
陳太太喚道:“福月——”
戌富太太道:“多麼好的孩子,和我同名。”
蘇姨太太接了話,道:“那麼,也可以喚作喜月,是另一個好名字。喜月麼,請你沏一杯綠茶來,戌富太太最愛綠茶。”
一間四方天地關起來,東角擺了麒麟,南角擺了一大塊翡翠,這裡面有什麼得勝之意?也不是,無非是她從前午休的屋子,後來放空了,做了牌房。因一直沒有生育,家裡的麒麟擺件愈來愈多,聽人說,那是送子的。
陳太太摸了四筒,放下來,又赢了一張好牌面。玉生是聽蘇姨太太解說的,她全然看不懂,隻知道陳太太的牌全紅了,她橫掃千軍,伸出手收一粒粒玻璃珠子,誰的玻璃珠子多,誰就成最終赢家。而玉生放珠子的筐面幾乎空了。
朱太太道:“讓你一張,李太太。”
她放下來一張索子。自己這副牌因她這一步将走到什麼局面?玉生茫然地。
隻等着蘇姨太太笑出聲來,替她推下一整副牌,道:“開花了,我們上回說的,這是三番——朱太太,多謝你了,對不起。”
誰的手摸索過來,原是戌富太太。她握住玉生平放在桌子的手。
“這就是年輕女人的手。”
她笑一笑,注道:“你幾歲呢?”
玉生沒有回複她。她将自己的手不動聲色抽回來,也笑一笑,但笑得沒有一點笑意。
因蘇姨太太回了話,道:“正是最好的年華。”
四點鐘的時候,陳太太提出從東輪至南最後一輪,便要散場。她說自己五點鐘的時候約人到家裡來剪頭發,她要剪成那一種美國卷發,上面蓬如雲彩,下面又像一彎倒鈎金月般卷進耳垂,最好要找真正的美國人來剪。
朱太太道:“那要剪短了——哦,戌富太太,您原來在這等着我。”
戌富太太道:“有一個詞是怎麼說呢。”
蘇姨太太道:“承讓。”
戌富太太笑道:“承讓,承讓。”
朱太太道:“連一色,這要怎麼算呢。”
蘇姨太太道:“也算三番。”
末了,輪至南角的玉生。手中的牌面,仍是蒙上一層迷霧,她看不明白,也沒有要做明白的打算。直至最後一聲,一旁東角的陳太太撩出最後一張牌面,方收了場。于玉生而言,仿佛鬧劇一場。
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參與賭局。細數琉璃珠子,蘇姨太太替她效勞,數清了,少了整四十二顆,一顆為十元的籌碼。
她平靜又飛快地遞出手包中的錢,說道:“再會。”
赢了一大半錢的人,是那一位日本女人,戌富太太。蘇姨太太做了東,但又執意要與和玉生平分一半輸赢,因此也沒有大的出入,分了一些,全部留下做傭人的點心錢。
五點鐘将要到來。但陳太太仍然出來送她,午後夏日映照下,更映清她那一張紅粉面貌。她笑時,不大笑,更不露齒,隻将盈潤的紅唇彎一彎,便道:“我送你。”
玉生因道:“不用。”
蘇姨太太走了,她有汽車夫。朱太太要坐等,等看那一頭美國頭發是如何漂亮。
不遠,芳蘿的車子正駛來,她坐上車,同陳太太告了别。
車開始行駛後,她問芳蘿道:“你知道我在這裡。”
芳蘿道:“是,先生知道。”
車子從烈日駛往夕陽,回到公館時,已是六點鐘,開了晚飯。李愛藍今日回來,下月從教會學校的宿舍完全搬離,她将要去天津,因為李文樹終于允許了她這個決定,所以她今日才會回來用晚飯。
但是,吃着飯時,李文樹難得地說起了話。
他宣布道:“我會讓一個人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