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愛藍在歐陽嬅的婚禮中不發一言,放下禮金後,她即刻乘車離開了松江,但并沒有回到靜安。她轉又去了甯波,并在那裡住了兩三天,從甯波回來後,大約隻是又過了半個月,她啟程準備前往天津。
在天津租住房子不便,現下也沒有一定的安全。于是李文樹請李成笙去辦,最終買下李成笙友人在天津的舊房,正好在一所警署旁,那是一座兩層的洋房,去年剛翻了新,隻是狹小一些,但與“破舊”并無關聯。警署旁有一間西洋人開的咖啡館,和一個常年幫人擦皮鞋的攤位,聽到這裡,李愛藍即刻說,那麼就住在這裡。
但是,李成笙回複道:“暫且無需還房款,這位友人最近熱愛買賣證券,這方面,他欠我一些借款沒有還清,以此相抵,請愛藍安心居住。”他當時居住虹口,長久不來吃一頓飯,這些話,是他通過電話轉達的。
李文樹聽了電話,隔日,仍托銀行轉出一筆私賬到他的賬下。李愛藍關心的從不是這樣的事,她總是看着鴛兒,她想,她絕不能帶這樣的鴛兒去往天津。她想要一個斯文、鎮定的女孩相伴,而不是瘦弱到讓人感到惶恐的這具身闆,于是首先,她告誡鴛兒大膽地吃飯,并且送了她一些相對于寬松的洋裙,當然她并沒有穿過,隻是因為放久了,顔色不喜愛了。然後,她告訴鴛兒,必要時,她的頭發可以剪短一些,不要梳成圓髻,那樣看起來就像結了婚的女人。如果她願意,她會給她錢讓她剪頭發,剪到肩頭下,梳成麻花一樣粗又油亮的辮子,這樣符合她的年齡,而且普通的女學生流行這樣。
鴛兒說道:“愛藍小姐,我并不是女學生。”
李愛藍沉默了一會兒,道:“我會請個老師給你,你識字——是的,你識字,但是你不識話,你不知道我話裡的意思,絕不能有些話還需要我教你怎麼去理解,然後你再去做,這簡直是浪費人的生命。我最好請個洋人,或者會說英文的中國人,你不用會許多,但要聽得懂,說得出一些。”
對于去天津這件事,鴛兒似乎算不上心馳神往。在職位上,她可以說是上升了,自此,她不用做擺碗、澆花,開門這一類瑣事。天津的房子雇傭人,她不算真正的傭人,自然也不可能被稱為“小姐”,所以比她年長許多的傭人嬷嬷權衡之後——喚她“鴛姐”。
李愛藍離開上海的那天,玉生從在南京帶來的其中一口箱櫃中取出來一把搖扇送給李愛藍。玉生交代梅娣放在她的行包中,由鴛兒拿着乘了車,李愛藍隻知她送了她東西,但不知道是那樣一隻綠翡翠手柄,綢絲網面的搖扇,輕輕一搖,搖來千萬縷清風。天津的夏季悶得讓人大汗淋漓,但她忘卻了那一把搖扇,一直到後來被奪走了,她才知此物珍貴。
李愛藍抵達天津的第三天,信寫來了。
天津的住房還沒有接電話。她寫了信,表達一些重要的不便,如電話、沒有陶瓷浴盆,抽水馬桶,和長衣鏡,李文樹隻粗略閱過,這些到底是即刻就能托人辦好的事。但是最終有一件令人不解,她注道:“我在天津還需要一輛車子使用,請您再買,我會還您錢。”
李文樹冷笑出聲,玉生正卧在他的身旁。
玉生在看博爾先生寫的報紙,報紙是和租金一起送來的,那上面是“歌頌和平”的一些内容,她發現自己漸漸可以看懂一些英文,但是還不會說出口。
忽然,玉生聽見他用英文說了一句道:“下賤的人。”
她聽懂了,是因為她上一次前往萬紅的綢布店時,聽見一個洋人這樣罵自己的情婦。
李文樹卻認為她不會明白。
于是他沒有望她,隻是他發覺她在注視他,回過臉,微笑道:“沒有睡,太太。”
沒有詢問他,但玉生明白他原是在嗤笑那個讓李愛藍索求自己的兄長,讓其為之購置車子的男人,即是姓闫的人。去到天津後,她與他仍有糾纏,不久後,闫四也去往天津求學,不足一年,他退了學,在天津又忙起走私煙草的勾當。
炎夏真正到來,進入最熱的那幾日,玉生晚飯後忽然常常幹嘔。終于有一天,李文樹請了西醫到家,診斷過後,隻是天氣熱,食欲差,進食少引起。
“叫芳蘿的車子送他走。”
李文樹正與人在前廳說話,于是暫且未過問診斷的結果,隻是淡淡地吩咐了梅娣。他面前,坐着一個在銀行埋頭近三十年的高等職員,他要離開銀行,原因是銀行新雇用了三個留過洋的人,他認為他們沒有一個人尊重他,并且薪水也一定遠遠高于他。
他姓李。雖然相隔太遠,但是他和李家的人長着同樣濃郁的眉毛,說起話時常緊皺,時常高挑,在李文樹看來仿佛不是認真談話的表現。
李文樹道:“那麼你想怎麼改變這件事。”
李文樹應當叫他一聲“叔叔”,但也可以不必這樣叫,追溯起來,是遙遠到一百年之前的血緣。所以他隻記得他的名字——李潤。在銀行中的職位,他被稱作“李部長”。
李潤仍然回答道:“我想,那個尖耳朵的年輕人不該做我助手,他有膽識,但沒有應用這份膽識的能力。”
“為什麼——你是說馮家先。”
他認為李潤的記憶力并不好,或者他慣于為别人起綽号,還有另一個他新雇用的會計,叫做紹新,他也從沒有聽過李潤喚過“紹新”這個名字,隻是稱呼他為“長鼻子”。
李潤不換稱呼,注道:“尖耳朵,當然,我不是說耳朵尖就不聽話。經理,你應該知道一件事,兩天前,我讓他給我倒兩杯茶水,他不情願,最後倒了兩杯碧螺春。”
李文樹道:“我不明白你要表達什麼。”
李潤道:“那杯茶水,是要給一個存三十萬元的太太喝的,他卻不去取放得遠一些的龍井,他如果留洋回來,家境良好,自然知道什麼茶給什麼人喝。他如果沒有識人之能——”
李文樹斷了他的話頭,道:“倒茶,最好是由行員小姐做。”
李潤道:“我想送他一個機會。”
李文樹道:“你的會客室,龍井應該放在桌子上,為什麼會放得遠一些呢。”
李潤暫不回話。
過一會兒,他又說道:“馮家先,他二十五歲嗎?我當年來銀行時,那時還是表兄任行長,我也是二十五歲。他實在是勇敢,也聰明極了的人,我敬佩他,記得他的話,他曾經說過,銀号要多多招攬年輕人,因為對于錢财,年輕人才有足夠的幹勁。我如今年老,有時白天看賬還要挑燈,所以我那份辭呈,也是挑燈才寫下的。”
李文樹聽人說話,要将雙眼都放在人的面目上,一動不動,耳朵也細細檢閱過傳進來的每一個字。于是他聽見李潤的回話,隻是思索片刻,最後點了點頭。
今天他第二個送走的客人——是李潤。芳蘿的車子預計快回來了,但他仍讓梅娣去喚遠一些的,住在外面的汽車夫。在等待的這段時間中,他沒有同李潤說一句話。鴛兒去了天津,家中新雇一位年輕的女孩,非常沉靜,隻是低着頭上茶。
“經理,我自己坐車罷。”
這時,梅娣回來了。她笑臉依舊,仍喚他道:“李老爺,請您出來坐車。”
他如果雙腿不便,拄上一隻瑪瑙石頭的長拐,那麼就完全像一個老爺了。因為他還穿着有些舊式的絲質長裝,領子和袖口做了黃顔色。
梅娣送他出去,說道:“您現在住哪了呢?”
李潤道:“沒有什麼,福州路——隻是一棟老舊的小樓,歸功于我太太省吃儉用。”
梅娣微笑道:“這裡,您上車。”
汽車夫開走了。梅娣一直目送,直到望不見。
而後,梅娣回到自家太太的院子,今天仿佛十分漫長,忽然看鐘表,不過午後時間。醫生是午飯前到來的,于是診斷後寫下的西藥,要從午飯後開始吃。
西藥吃起來不麻煩,不用煎服,不用守時,隻需備一杯溫水,她甚至覺得簡單到有些怪異,見效之快也讓人驚詫。不過服用四五次之後,她親眼看着玉生的面目變得紅潤非常,甚至比新婚時更美貌,也不再嘔吐了,食量也增進許多。
李文樹對于玉生沒有懷孕的這件事,非常樂意接受。自然,嘔吐、食欲不振就是懷孕的這個想法是由安華姑媽提出來的,她說起自己雖然不孕,但見過懷孕的女人。她認為結婚不足一年,生育與否是不應該被讨論的事,但是仍要确認,如果屬實,她要請那一個幹淨、得體的北平女人來照顧,那個北平女人年歲很大,但曾經照顧過王府太太的兩個孩子。
“懷了孕的女人會有孕相。”
那一天,梅娣對玉生說道:“其實,孕相是臃腫的面貌,短圓的四肢,你看你自己,太太,你的手腳仍然很纖細。”
玉生淡淡笑一笑。這時她對“懷孕”這件事沒有做出任何思考,她也從來不會去想,自己如何做一個母親,什麼時候準備做一個母親。仿佛那是和她完全無關的事。
但是,不久之後,真正有人懷孕了。
陳太太懷孕了——這是一個足以登報的新聞。她結婚七年,一直沒有生育,沒有人知道她是否為此憂心忡忡,隻知她從不喜歡在聚會上提起“孩子”這一個話題,對于小孩和寵物,她一直也沒有愛憐之心。她喜歡同李愛藍交往,但是同時,她也常告誡李愛藍,貓狗的毛發對女人的皮膚有一些損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