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華姑媽這段日子常過寶山小住,她向來愛贊歎春季的寶山真正多寶,吃不盡的海魚,賞不完的玉雕。于是在愛喬到上海的前一日,安華姑媽便啟程,離了公館。
梅娣喚愛喬道:“愛喬小姐,可以用早飯了。”
那時,她在剪草,看見她。
愛喬道:“請不要這樣叫,叫我的名字。”
然後,她恍然記起這句話自己也曾說過。但她對讓她說出這句話的李成笙沒有深刻的記憶,李成笙常愛穿極長的西式外衣,将自己的體态面貌藏于一件外衣,露出來的,隻是溫和但又不太親近的笑容。
愛喬非常喜歡明亮的顔色。因此,當她看見梅娣穿了一件紫褂子,她對她便立刻産生很好的印象,即便這隻是她第一眼見她。昨中午到晚間,梅娣和她的孩子待在一起。
“您知道我是誰呀。”
“客氣了,愛喬小姐——當然,我聽太太說,她有個妹妹春分後來。”
愛喬低臉,笑了一笑。
梅娣收起剪子,與她邊走,往飯廳的路,邊說道:“愛喬小姐這樣早起?說起來,你有一個字和我們家二小姐同名,她剛又回天津上學。所以家裡看着,大一些,靜一些,你要是坐着沒意思,你看,這有留聲機可以聽戲。”
走過前廳的留聲機,梅娣輕手搖發條,正唱起上一回李愛藍未聽完的教會學校發的唱片。愛喬竟忽然顫了一顫,她覺得那簡直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怪叫”。
愛喬道:“您不吃。”
梅娣喚那女孩,她替了鴛兒,名喚起來要一連串。忽然要叫她做事,梅娣隻取一個瑛字,喚她“瑛”後,讓她為愛喬擺餐,遞水,後先喝一杯洋參水,再正式用早飯。餐巾也要疊成方,放到她手邊來。
愛喬見梅娣仍站着,又喚道:“您不吃嗎?姐姐。”
梅娣隻是笑笑。不回這話,隻道:“這一種麥菜,煎鳕魚,是家裡早餐的“常客”,請嘗一嘗,如果不喜歡,明日就換。上海秋季較燥,愛喬小姐吃完了,再喝一盅銀耳。”
愛喬看着那餐食,分量很小,不足以再供一人。
碰上碗箸再要擡臉相望時,愛喬已望不見梅娣了。梅娣轉又到了前廳,今天是後院清掃的日子,八個房間、兩個小廳都要沾水、通風,過秋之後,下一次清掃是冬天。
早飯後,愛喬也沒有再看到梅娣。那女孩為愛喬拿來漱口的水、洗手香波,和面巾。
大約是十點鐘,玉生房裡用過早飯後,來到前廳,然後在那張李愛藍的玫瑰椅邊找見愛喬,她站在那裡,當然沒有坐下來。她正看李愛藍的影像。一動不動地望。
“您看,這位小姐和姑爺漂亮的相似。”
玉生聽見愛喬的驚呼,隻是回道:“是,這是他的妹妹。”
李文樹從馬夫妻家中回來時,是她入睡之後的時間。或者,那時候他是從馬廄回來,他身上有幹草和鬃毛的氣味,那氣味如燃燒的香燃盡了一個夜晚。她終于聞見那氣味消失時,他已經起了身,在幔帳外換衣。
他赤着身,洗面,擦面,好一會兒靜住了。于是她回過身去,隐隐地,不真切地,望見他堅硬寬厚的背脊挺拔,仍赤着面向她,聲音傳來——他正翻動厚重的書頁。她聽到翻動聲并非是他常看的那一類洋文書,翻聲粗澀、遲鈍,應是一些賬目。
她下了床,從沒有這樣站在他身後,忽地喚他道:“你醒了。”
接着,玉生走過他。坐在離不遠的鏡桌前,她将自己的頭發拿在手中梳,望着梳齒和發絲不斷地糾纏,往常她不梳這樣久,也不會任由萬縷千絲這樣無條理地垂落。等到他那時放下書,來到身後時,她才髻起了如平常一樣的後挽髻。
但李文樹松掉了玉生的夾扣。握手接過她的梳子,他喚她道:“你也醒了。”
梳子由另一隻手接過,緊握的手并沒有松開。玉生在鏡像中見到他赤着的臂膀,他如果穿上了外衣,也不會這樣讓人生畏,那種畏懼幾乎是一種敬畏。還有男女之間最原始的羞愧,即便做了夫妻,共枕同床也不能完全消除。
“是。”
“什麼時候?”
李文樹在鏡像中,笑了笑,注道:“你不是一直醒着。”
玉生不回。
“你醒着,但不回我的話。”
“你說了什麼。”
“我問你睡了嗎。”
玉生忽地從鏡像中回過臉,注視他,道:“睡了嗎,對閉了眼的人,這實際是一句不需要說出口的話——我睡了,不會回你的話,我如果沒有,我又為什麼要閉上眼呢。”
李文樹微笑道:“聽太太的話,我像個愚者。”
玉生道:“自然,比起你,愚笨的是我。”
她再一次走過他的面前,去挑一件外衣,即是昨夜匆匆披過的那一件。晚春穿這樣一件短絨披肩,隻暖暖蓋住肩頭,是極為舒适的。但她的手隻是穿過那一抹暖流,然後十指從中飛快溜走。
李文樹在她的身後,先将外衣取下。而後,披上自己金黃的肩頭。
他又問她一遍道:“你也醒了嗎?”
玉生還未回話。
他的手,她的外衣,已覆上她薄弱的身軀。不久後,她卻感到身體更輕,但頭重了些,原是千絲萬縷散開,披作衣。她與他,一切又歸于赤條條的了。
當然,既結了婚,絕不能違反這一種天然的秩序。他比她多活了十二年,這十二年之中生出來的臆想、情趣、與對異性的探知更為強烈,并且他從不用抑制此類思想的産生。所以他懂得引導她,懂得遵循她,在身體與氣味上,他永遠保持潔淨,在力量上,他深谙輕柔之道——他一次也沒有讓她感受到痛苦。
但欲是無窮無盡的。
情 欲催化之後,私欲便生出來。愛喬來到上海之前,玉生曾再一次去過一所西方醫院就醫,嘔吐、多覺、食欲不振,種種如懷孕一般的迹象顯現出來,後隻用“假孕”一診斷論結。
于是那時,愛喬見到肚面已圓潤非常的陳太太時,回望過來,那時,玉生方回了她那一封信中曾問過的:“您懷孕了嗎?”
當下,她回她道:“沒有。”
下芳蘿的車後,愛喬遊走在大洋劇場外的洋人、馬、洋車,和人力車之中。對于從未見過的事物,她的驚詫與惶恐是表現在面貌上的,她看着一個騎馬的洋人從她身旁遊過,就這樣她直直站立着,就像赴死。
直至玉生喚道:“愛喬,到這裡來。”
然後,愛喬望見李成笙身後,正站着玉生。她找回自己僵硬的手腳,接着,越過兩隻開得很慢的巡邏車,她到李成笙身前。
“成笙少爺,您吃了嗎?”
在上海,少聽這樣的問候。李成笙笑笑,道:“吃了!托你的福,我吃得好。”
愛喬非常認真道:“這是怎麼說?”
李成笙道:“總之,是托你的福。”
轉回大洋劇場門前,今日開演的是美國人的劇團,幾張票面,是孫曼琳送給玉生的。當然她不參演,她隻是空閑時為幾張西方面孔添色掙來的票面,同時也以此營生,自到上海後她甚少向家中取錢。她哥哥孫承安若自動寄錢來,她便把那些暫時無需花費到的錢存到上海的一間英資銀行,她總是說,在未來幾年,中國人的錢隻有放在外人那裡最安全。
“有人跳舞嗎?”
“是的。”
“同時也有人唱歌?”
“對。”
愛喬陸續經過幾個比她幾乎高出半個身的洋女人,她的肩頭偷抵上玉生的背脊,以此獲得較為放松的面部神态。就像在南京度過去的所有日子,她是需要主子的,讓她生怯的心暫且托付到另一個強大、高貴的人身上去,于她而言——無疑是玉生。
兩個沙俄女侍者來取票,低臉,說着話。正是那時,陳太太從另一場結束後的舞劇場中走出來,上海當時非常流行這樣的單間戲劇院,窄小卻整齊地分布開,裡放香薰、茶、咖啡與西點,做私人的觀景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