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生與博爾相望那一刻,博爾仿佛将這個動作提前做過了,那樣熟練地,點着頭笑了笑。然後用中文說道:“我昨天等不到你,太太。”
他的租金總是用很好的絨布袋子包着,抽繩封了口。
玉生請梅娣收着,笑着問他道:“要不要喝紅茶呢?”
博爾道:“太太新買的嗎?”
玉生道:“博爾先生不記得,那是你上一次交租金時送的。”
上一次已是三個月前她最後一次去收租金,她養病的這幾月,一直是梅娣去收的。昨天梅娣請假回了祖母家,沒有去收,實際前三月也沒有準時去過。如果是玉生自己去,還總會拖過四五天,這次卻是博爾第一次找上門。
阿滿去找那套李愛藍最愛的英國陶彩茶碗時,出了門,正巧,李愛藍來了。她睡醒了,也正拿着那套碗要來前廳,也是要喝茶,一樣要喝博爾送的那瓶紅茶。那是公使館的同僚送他的,真正英國人種的紅茶,不是外貿貨。
李愛藍進了門,看見他,自然是訝異,眉頭飛快地一揚。而後問了好,道:“你來了,公使先生。”
安華姑媽道:“愛藍,正說到你。”
李愛藍放下茶碗,落了座,道:“說什麼。姑媽。”
“我說你——好久不見到你。”
這個成語是玉生教他的。他的中文口音在李愛藍聽來竟不那麼可怖了,每個字音落下盡力不卷着舌頭,聽者就不會像從前那樣剌耳朵。
李愛藍道:“我去了天津上學。”
博爾道:“讀大學嗎?”
李愛藍道:“是的。”
博爾說“請坐”,說成“請——座”,而實際李愛藍已坐下了。她看着他,覺得他愚笨又高大,像他自己騎的那匹馬。她知道他迷戀她,她能肯定地認為“迷戀”,是因為她見過太多男人迷戀自己時的神色,但都要比他狡猾一些,做作一些。她不為自己的美貌表現謙遜,那畢竟是她費了勁維持的東西。
隻是一會兒,她氣定神閑,他如坐針氈。
忽地站起來,博爾道:“我要走了。”
說得太快,他說了法文。
玉生聽得懂了,以中文回他的話道:“再請一杯新茶,先生。”
李愛藍不說話。
博爾道:“我兩點前要回公使館去。”
“愛藍小姐。”
他仍然以法文呼喚她。
李愛藍佯裝聽不懂,怔一怔,方回過臉來,問道:“您有什麼事?”
博爾聽她說中文,便艱難地回中文道:“愛藍小姐——”
他不再說“艾南”或者“愛蘭”了,他的“愛藍”說得準确又清晰。
“我想問你有,有沒有空?五點鐘後,如果你有,我請你聽歌劇好嗎?那是伊諾夫送我的票面,我記得你,愛藍小姐,我記得你喜歡看“麥克白”。”
“記得?我什麼時候同您說過嗎。”
李愛藍微笑着看他。玉生幾乎以為那是李文樹的笑面,隐晦地,虛拟的。
博爾未回話。
安華姑媽道:“是我同公使先生提起,是因我曾聽你說過的,在教會學校表演過一次,你很喜歡看。”
李愛藍不笑了,隻是回道:“那麼如果有,五點鐘前我會告知您的。”
博爾道了别。
那天下午,玉生如約到馬夫妻家中裡。博爾走後,李愛藍便接到電話,陳太太會請人送些新鮮的咖啡過來,不走外貿船,真正從天上飛來的。她結婚十年來第一次生育,李愛藍送了一整塊金子給她,她不能不這樣做。李愛藍從天津回來,就聽到她生産的消息,匆忙之下隻想起這樣實際的禮。
玉生乘車出門時,見陳太太家中的車正來。陳太太換了車子,一輛頂好頂亮的銀車,色澤美得猶如寶石,上海從前隻有一個英國人在開。陳太太就是從他手中買過來的。
這幾天來,馬太太的電話一天也沒有間斷地打來。如果今天再不來,玉生認為自己将要變成邱姑姑口中最嗤之以鼻的那一種小姐,就是把别人的邀約當着長杆,在上面晾挂着自己又薄又讨厭的面子。
馬太太隻有一個傭人。四十五歲前後,上海人,面圓眼大,寶藍棉麻旗衫熨得幹淨整潔穿上,有時換一換藏青顔色的,哪一件都絕不泛起褶皺。
馬太太的孩子喚她道:“元媽媽。”
那是最小的孩子,七歲,今年剛在上海上學。
他的小臉從一株君子蘭後面探出來,見到元媽媽,再追随着元媽媽的目光,望見了玉生,這是他第一次見她。
“漂亮太太,您是誰?”
元媽媽道:“四哥,要喚李太太。”
“李太太。”
玉生向他一笑。
“我喚馬自安。”
他伸出手來,似乎要相握。
玉生同他一握,道:“我要喚你自安還是四哥呢。”
“李太太,您喚我四哥吧。”
他方正的面孔像他父親,但要柔軟些,笑起來松弛些,露出兩個尖牙來,注道:“我外祖母說過,自安這個名太大,我年紀小壓不住。我排第四,家中人都喚我四哥。”
元媽媽忽地道:“你姐姐的信看了嗎?四哥。我早晨放你房裡了。”
他仿佛猛地驚醒。飛快地,道了歉意,走入了庭院的另一端。之後玉生沒有再見到他。
後來與馬太太常常交往,玉生才知道她最小的孩子四哥常年吃着藥。風涼一些,雨多一些,都會促成他發一場小病。他往上的一個姐姐喚作馬自頤,她卻從小身體強健,去年留在湖北的一支國民軍任職文書工作,隻要她寫信來,才能騙上四哥回房間裡坐着,乖乖吃起藥。
那時由元媽媽引着路,不到前廳。繞過前廳,除了四哥,再沒有見到一個人。
元媽媽說道:“到了。”
然後,她笑一笑,先離去了。
玉生走入另一片灰瓦灰磚的天地,這片天地仿佛是廣闊的,無垠的,頂高二層,地廣如平原,滿牆的字、畫,滿桌的墨塊墨水。不似蔣太太的茶會一樣香。是腐朽的木頭,幹掉的墨塊的酸氣,但也不難聞。
馬太太的聲音穿過寂靜的字畫,呼喚道:“到這兒,玉生!”
玉生挪一挪步。面前虛像漸漸成真,原是幾個人圍着,隻有一個女人,就是馬太太,約莫四五個男人。
走得更近了,馬太太又回到真實天地來,道:“李太太。”
玉生在她的指引下,坐在了一個男人身旁的第二個空位上。這裡的椅子,是沒有打磨上色的紅木圈椅。坐下會突然感到渾身僵硬。
“李太太,你來時有沒有雨?”
玉生回望衆人,面面笑着相望,之後回話道:“沒有。”
隻有一個男人躲避她的注視。
坐在她身旁第二個空位的男人,頭發濃密且雜亂地梳起一個小小的圓髻,戴一雙四邊框,狹長的雙眼在框鏡中低着。如果不仔細看他唇周的絨毛,脖頸的結,大概會以為他是女人。
馬太太喚他道:“魯先生,不打招呼呀。”
他把頭擡一擡,飛快地喚道:“玉生太太。”
馬太太道:“沒人這樣喚——要麼,李太太不介意這麼多的,你就喚玉生好啦。”
随後,馬太太為玉生解疑,細細道:“這是魯波先生,我家裡面幾幅畫,都是他的傑作。今日是我們的紙上大會,大家在這兒寫字,魯先生幾天前看了你的字,一直說太妙、太妙!所以今日他執意請你。”
玉生笑一笑,不回什麼話。
這位魯波先生忽然站起身,他說自己要到外面煮一杯茶。
元媽媽來了,說道:“我為您煮了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