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位像錢富莉一樣盡職的生意人。她微笑着看着李文樹,并遞出了手中的拍賣單子,而她提到的那張婚照,正是他與玉生的婚照。他隻是經曆了幾年的牢獄,也許,他隻是幾年沒有見過這張婚照。
但是——真奇怪,這簡直像他上輩子的照片!
他忽然非常激烈地,向女人呐喊道:“你們沒有資格拍賣我的照片!”
女人道:“請您保持肅靜。”
李文樹指着拍賣單子上的婚照,繼續神态激烈的控訴着,就像他第一次被戴上手铐時那樣感到憤怒。但是,他真的脫下手铐了嗎?如果他出來了,他應該就是照片上的那個男人,那個和他現在一樣穿着西服,仰着頭,不可否認,他的頭發的确白了一些,但他的身軀并沒有枯萎,面貌也并沒有醜陋到無法辨别的地步——他堅信所有人都可以認出他。
很快,女人叫來了她口中的“同事”,幾個男人,幾個女人,在他的眼中,他們就像他還未锒铛入獄前的傭人們,這個場景簡直瘋狂的像西方戲劇。而他被攔住了,在他的家裡。
一個理事的人大義凜然,站出來。随後,自掏腰包退了他半票。
李文樹握着嶄新的錢票,走出了他的公館。支撐着這扇大門的兩根白石玉柱,是當年他父親李金山用了兩艘船寄來的,一整條的石柱,當年花費的人力成本遠超石柱本身,幾個月遊于海上,連一片浪花都沒有侵襲過它。此刻,李文樹見到上面布滿了細細密密的裂痕,成就蝼蟻與飛蚊的殿宇。
他想,沒有人能這樣糟踐他的房子。
安華姑媽恨道:“捐贈了使用權,你真不知為了什麼?”
李文樹脫了那身西服,他執意地,要将午餐約在這一家黃浦餐廳,是新式淮揚菜,價格昂貴,一道白玉内酯湯,實際是豆腐燒白菜——可抵普通人家一月菜錢。安華姑媽沒活到這個年紀之前,真沒想過自己有一天,也會知道什麼是“菜錢”。
她不忍,仍捏一捏錢包為他訂了個小包間,他吃飯又不喜歡人烏泱泱擠着,像市場。她也不知怎麼問他,牢獄那時吃飯怎麼辦?但那幾年他像一隻野生動物被看守,衣食住行隻存在于足以存活的标準上。
所幸,比起環境的要求,他食欲向來平淡,隻點了一份湯。匆匆地,安華姑媽将菜單遞出去,連點了一份足夠包間消費的荠菜鯉魚。他卻記得她是并不愛吃鮮魚的。
彼此無言,直至安華姑媽注道:“你父親死後,我喪夫後,我,我和愛藍,哦,還有梅娣,我們這些人總是依附着你的,但現在想,那樣無憂的日子簡直不真實的像從未發生過,因為你如今變得這麼愚笨,不知道如何再投奔你。你怎麼會不明白?如果沒有付出什麼,怎麼會得到什麼,付出公館和大樓,換取你卸掉賣國賊的頭銜,這難道不是好買賣。”
這些話在近兩年來在腦中反複琢磨,想着總有出口的一天,真到這一天,倒不需要琢磨了,仿佛一字一句如她念誦萬遍的經文。
隻恨他不懂。
他隻是正一正衣襟,望了一眼那道在他眼裡做的如同泔水的白玉内酯湯,随後,拿上帽子,他走了。是他付了錢,用他身上所有的錢,包括那退回來半票的錢。
李文樹出了大門,迎面走來一個白日醉酒的男人,緊擁着一個女人。在他眼裡,這個男人和這些天來他所見到的任何一個男人一樣粗魯,發臭。
“你去泊車。”
李文樹走過他身旁時,随他這一句話扔向李文樹的,還有一串車鑰匙,隻是拂過他的袖口,掉在地上,仍能聞見濃烈的油污味。
肥頭大耳的男人接着大喊:“去啊,你是經理又怎樣?我知你餐廳有這項服務。”
李文樹冷冷望他一眼,便要離開。
男人不依不饒,還要發作。李文樹真不明白,他不明白男人為什麼叫住他,更不明白這家餐廳價格并不算高,又怎會有人認為用一餐飯菜就要買斷一個人?從前梅娣往飯廳裡雇傭人,遞碗的無需擦盤,擦盤的無需關燈,一餐飯從上桌到關燈,有比吃飯的人還多的傭人伺候,那是常事。
任由男人辱罵,李文樹充耳不聞,直至走到外街,有另一個男人又向他迎面走來。那個男人,穿了和他相似非常的白西服,隻是沒有戴帽子。
那個男人,撿起掉在地上的鑰匙,去泊車了。
李文樹怔了一怔,随後,他忽然再次回過臉去,人潮依舊往前流動,隻有安華姑媽從逆潮中向他走來。
她拎着一個打包盒,繼續昂首闊步向他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