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婚戒被輾轉多地,終于送回李文樹的眼前。
李文樹忽然感激起自己從前最不屑的,習慣在賽馬會上大赢一場後偶爾會生出來的“慈悲心腸”。正是因為他熱衷保持僞善的面孔,才會讓許多年前向某位馬夫抛出的那枚金币,如今,成了他尋回遺失在牢獄中的婚戒的重要契機。那位接受了他金币的馬夫,因戰亂參軍後,節節高升,李文樹和他銅牆鐵壁之間見的那一面,被李文樹利用至今。
自然,高昂的運費求助了許多位好友之後,最終隻餘下身在海外的蔣少成,爽快地将一筆錢款打到他許久不用的賬戶裡。銀行的發展迅速到讓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擁有過上海最大的一家銀行。雖然如今金山銀行的舊樓被征用後,開發成了政府辦公大樓。他去取錢時走過那裡,有個穿西服的男人在門前與他擦肩而過,他恍惚了一會兒,繼續往前走。
蘇鴻生是死去早投了胎的。然而,餘史振行蹤不定,但依照他曾做的那些事,也定不好過,陳榫和他前後入獄,也許還在“服刑”——他慶幸每個人都和他一樣痛苦。卻似乎隻有蔣少成,或者還要說他妻子秦鳳,彼此積累了幾代的高台要轟然倒塌,還是需要一些時日的。雖不知道蔣家這對夫妻如今衰老到了什麼地步,有沒有和他一樣長出白發和溝壑,但是他确信無比的是,離婚後,一個成了鳏夫,一個守了活寡。他還是取得了可恥的勝利。
玉生的信件依然沒有回複。
李文樹不再接安華姑媽的話,也不理會她按響的門鈴。但他需要錢,就想着先找一份活計來做,他似乎一天也沒有上過班——在銀行時總不算。應該要按時按點地到達某個地方,然後像戴上鎖鍊似的寸步不離,直至把人一天的氣血榨幹,夜晚長出新的來,明天繼續等待消亡,榨油也沒有那麼快。他去應試了一家小公司的賬房,開過銀行的他被人說算得一手爛賬,報稅清單難道不會往狡猾了算?工人酬勞竟精确到小數點最後一位數。于是三天不過,他脫了工衫便出來,扯掉的那一種藍領帶,似乎是黑的洗成泛白——隻是看起來像藍色。
好歹上海的咖啡屋不少,他穿西服去應聘,引得幾張年輕面孔大笑。那些人在他眼裡當然也如販夫走卒,因此總不會為了這些人的笑容而惱怒。隻等到正式上工,他将昂貴的咖啡豆子當撒鹽,而次一些的他便無論如何不肯放,一杯從前能賺半杯,如今再驟減一半。老闆結了工錢,結多一些,見他不收,也不知為什麼心軟,便又說道:“老先生,我想到有個活介紹給你。”
“你在英國念過書,雖是舊社會的學曆——總會些英文?”
将英文翻譯成中文,轉入博物館的租賃式播報器,這份工作對于李文樹來說,好像張口喝水那麼簡單。這份工作目前為止做了最久,有半個月,領第一周的薪水,為介紹的人打過去一半,他似乎仍然學不會将錢當作是很珍貴的東西。後面見到安華姑媽,也給了她一些,讓她把這些錢打給玉生。她當然又搖搖頭,好像是很為難的事。
于是他隻能留下來,不知道為什麼勞作,也不知道為什麼攢錢。一應的吃食娛樂如果沒有達到以前的标準,那麼還不如徹底沒有。他下了班就回到玉生為他找的房子裡,雖然窄小但很幹淨光明,他有一天睡着忽然想起來,他去過玉生的卧房,好像和這個房子有同樣的氣味。這個氣味遙遠又近在咫尺,忽然又有一天,消散了。
暖爐的香灰點得太久了,冬天近要到來。安華姑媽倒掉殘灰,換了一些新的。她見他一回來翻箱倒櫃找什麼,問清了。
安華姑媽回道:“那是早些年從公館裡帶出來的,隻剩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