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一出,卻見一個小厮頂着漲紅的臉跑進來,“回來了,回來了,少爺回來了!”
真逗,杳月心想,跟唱戲似的,非得最後一刻才出來。
紅玉比她高半個頭,看的也比她遠,隻聽她“咦”了一聲,“怎麼就見着一個?”
風雪勢頭漸大,她們離門口又遠,影影綽綽間隻看到白茫茫中有個伶仃人影,慢慢走了過來。
等他走進了月亮門,杳月和紅玉這下都看清了,十分默契地齊齊“呀”了一聲。
顯然驚訝的不止她們,賓客間紛紛交頭接耳,周家衆人皆是大驚失色——
隻見衆目睽睽之下,一清瘦少年緩步走進内院,院内賓客自發讓出一條道來,原本熙攘擁擠的内院竟以他為圓心空出一塊。
杜杳月這才看清,那少年上身未作寸縷,脊背上背着的赭紅荊條愈發襯得他肌膚蒼白。
她尚未出閣,哪裡見過男子身體,不覺有些臉紅,偷偷用餘光打量了一眼旁邊的紅玉,隻見她也是臉頰绯紅,目不轉睛。
當下心中安定,遂坦然看了起來。
紅玉戳戳杜杳月,“這個就是周家老三,周蘊文。奇怪,周老七呢,他爹的喪事還敢遲到?”
杳月左耳進右耳出,全身心地盯着不遠處:皚皚白雪間,周蘊文分明關節各處已被凍得通紅,然而神色無異,隻端着一瓷罐,迎着衆人探究的目光,腳步沉重卻堅定。
等到了台階前,他屈膝跪下,轉而膝行階上。
周大老爺見了多年不見的兒子,面上也不見欣喜,隻是驚愕道,“怎麼隻有你回來了?老七呢?!”
一旁翹首盼望許久的周四奶奶忽而幹嚎了一聲,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她顫着手指着那少年手中的瓷瓶,氣若遊絲地問道,“這……這是……?”
周蘊文将瓷罐端正放下,又沖着周四奶奶規規矩矩地磕了三個響頭,“列祖列宗在上,子弟蘊文不孝,照顧不周害七弟染病喪身異鄉,今日攜弟還鄉,萬望七弟……”
周蘊文哽咽,強忍着淚水道,“入、土、為、安。”
“混賬!”
話音未落,隻見周大老爺擡起就是一腳正揣在他的前胸上。大老爺怒火攻心,周蘊文未曾設防,當即被他一腳踹出靈堂,滾下台階,生生嘔出一口血來。
周三奶奶初聞噩耗,眼皮一翻就昏了過去。周大奶奶上去扶,反而被她甩了一巴掌。周四奶奶發了瘋,也不管什麼禮義廉恥了,抓着大奶奶的發髻哀嚎大叫,“還我兒命來!”周大奶奶又羞又恨,可偏偏無數雙眼睛盯着,隻能硬撐着指揮丫鬟婆子上前幫忙。
當即院内衆人,扶的扶,勸的勸。
場面一度十分慌亂。
周家這遭也算是醜事一樁了,杳月跟着其他姑娘們一同避到偏房去吃茶。她走在人群之後,眼前揮之不去的卻是台階之下,那口噴射在雪被之上的猩紅。
那可是結結實實的一腳啊,那一腳下去,杳月在旁邊看着都龇牙咧嘴。
想她傷風感冒一場,她老爹都能急的嘴上長泡。真不知道他爹怎麼狠下心的。
*
就這樣一直等到半下午的時候,東北天黑的早,西洋鐘剛指向四點,四周,隐隐有了夜晚般晦暗的感覺。
開席前,杳月卻忽然被母親叫走,等跟着丫鬟進了房間,卻見隻有母親和周大奶奶笑盈盈地坐在屋内。
周大奶奶長了張漂亮的圓盤臉,很是端莊大氣,因保養得宜并不怎麼顯年紀。
她雖是第一次見杳月,可十分親昵地将她拉入懷中,将她從頭到腳地誇了一通,“杜太太,我真羨慕你有個這麼漂亮的女兒,可惜我沒你有福氣,生的都是讨命鬼!你說出了這檔子事,小七在國外染上瘧疾,說句不好聽的,我家老三能做什麼?可偏偏小七是他帶出去的,如今老爺正在氣頭上,我實在不知如何是好了。”
其實她心裡也氣周蘊文,奈何杜母在這,她還想把這惹事精撮合給杜家小姐呢,自然不能打自家的臉。
杜母心領神會,“周老爺也是沒法交代,他不打老三打狠點,你們族中衆人也是不肯的。自己的兒子交到别人手裡責罰,還不如讓自己老子打呢。這世上還能真有不疼兒子的老子嗎?”
周太太擦淚,“話雖如此,可我這個當娘的到底放心不下,卻又不敢去看。杜太太,我這次就托大,跟您借您寶貝女兒一用,她是客人,由她去送些吃食最好不過了。”
杜母面露難色,但也想讓女兒自己相看一下,還是點了頭。
總覺得哪裡怪怪的,杳月望了母親一眼,見她答應了,自己也不再糾結,乖乖應了差事,便跟着丫鬟青梅往前院走去。
殊不知兩位母親悄悄跟到門口,杜母顯得有些憂心忡忡的,“行嗎?”
周大奶奶早已掩去悲色,肯定地點點頭,随即又開始給她打包票,“放心吧。杜太太,您别覺得我推脫,這次的事的确跟老三沒什麼關系,他雖多年求學在外,但最是讓人放心的孩子,從沒叫我操過心。你放心,等杳月進了門,我們一定牢牢看住他,杳月努努力,生個孩子不就把男人的心栓死了?”
杜母心裡覺得這周大奶奶話也說得太直白了。畢竟周大老爺如今是大帥身邊數一數二的人物,别說在法嶺,就是在奉天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論家室,她杜家實在高攀,也不知這周大奶奶在心急什麼。自己的兒子,又是留德多年的知識分子,在哪不被人高看一眼?
而最近跟周大奶奶接觸下來,杜母總覺得周家并不甚在意,隻是想趕緊把這兒子的事辦成了,無論好壞。
她并不把話說死,“孩子們到了年紀,自然得相看相看,不過最後還是得看看他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