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來,妲一直站在詭炁的身邊,比起外面風頭無兩的炁傀,她更像一尊傀儡。時間帶走了她的鮮活,她依舊年輕,依舊美麗,但烏發中卻摻雜着藏不住的華發。
她随侍神龛左右,偶爾與息碰面。兩個心如死灰的人,縱使面對面,也無話可說。他們的憎恨在人族的昌盛面前毫無價值,即便手握利刃,也隻能對着自己的心髒。
族中多了很多新面孔。前伏詭隊的大多數人已經戰死,剩下的人也很少露面。新人越來越多,妲在世上的聯系越來越少,她認識的人,認識她的人,慢慢的就見不到了。或許隐居了,又或許忘記了。
有面容稚嫩的少男少女,曾暗地裡問他們的教習:“站在神龛旁邊的那個女人是誰?她是炁傀還是啞巴?”
知道内情的人說:“那是一個罪徒,她在贖罪。”
詭炁早就不口吃了,現在祂說話比妲還要利索。在神殿中,如果隻有詭炁和妲,祂就會喋喋不休地把一天的所見所聞倒豆子一樣吐出來。有一天,詭炁拿出一本書,祂說祂看見很多小孩都讀過,讓妲念給祂聽。
她看了眼,是《東羲志》。上面記載了些傳說故事,以及東羲族重要的曆史事件。不出意外,上面也會記載關于詭炁的曆史。但曆史慣來由上位者書寫,《東羲志》中隻會出現人族大捷、東羲族民勇為人先,造詭炁以利天下。至于那些被迫犧牲的孩子,無人會記得。
她掃了眼增添的新卷,便冷漠地扔給詭炁。
“那我念給妲聽。”
“上有古神,憐天地無光,生民怆然。故赴甘淵,朝取火種為日,暮辭地海為月,故日升月落,潮起潮退。又往湯谷,取扶木之葉,點化生靈,賜名東羲。”
“妲,我喜歡這個故事。”
祂合攏書卷,一臉疑惑:“但是妲,古神将火種帶到九天,故而有日,黃昏時沉入海中,火種熄滅,故而有月,但古神每日往返九天與地海,會很累吧。”
祂溫軟地沖她笑着,是那樣惹人憐愛。妲看着那張臉,艱澀道:“不要窺探她的記憶,不要用她的語氣說話,你這個竊賊。”
“可是,我有她記憶,有她的身體,而且我也喜歡你,那麼——妲,我為什麼不是祈呢?”
“你當然不是她!我的妹妹不會是一個……縫合的怪物。”
“妲是接受不了祈的改變嗎?可是妲,你每一次讨厭我的時候,這裡——”祂指着心髒的位置,“都會痛,祈的心髒在痛。”
好像有一隻手捏緊了她的心髒,她竟也感受到心痛。她雙目顫抖,看着詭炁宛如看見畢生最為可怖之物。
“妲,你不要祈了嗎?”
“妲,你在害怕我,還是害怕祈呢。”
她無力地跌坐在地,當詭炁從神龛上跳下來,親昵地抱着她時,她心中所有的痛苦與愧疚,都平息下來,就連對詭炁的恐懼似乎都消失了。
她的心空洞洞的,好像有一股風将所有都刮走了。
詭炁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她背,“不怕不怕……妲,我有些餓,但沒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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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盟瓦解的七年後,妖族求和。
人類部族舉薦東羲為首,建太儀城,綿延千裡,于五湖四海創建司理寮,又分派三千炁傀駐紮。東羲族遷址于太儀,在城中央建立了堪稱偉迹的神殿。其神殿,高不知幾丈矣,可謂通天。
“聽說了嗎,族中有人死了,死相極為慘烈。”
“那不是我族中人,是破厄族的使者,昨天晚上死在了池邊。”
“對對,我聽說,死者的軀殼已經碎成灰了。你們說,這想不想是……”他們小聲密探,“被吞噬情感之後,緊接着被吃掉的就是三魂七魄,剩下的空殼不是碎成粉,就是化成膿。”
“嘶——别吓人了,太滲人了。再說,那東西早滅絕了,咱還參與了。”
“真的滅絕了嗎?”他幽幽道,“神殿裡供奉的那尊,不也算。”
城中捕風捉影之言,甚嚣塵上,甚至驚動了族長。他下達命令,嚴厲禁止傳播不實言論,膽有違令者,以亂族罪名處置。
大祭司将自己關在神廟中,終日不肯見人。她無數次問卦上蒼,龜片均裂。
“天靈威威,降殇誅邪。問天罪何,其業累累。天譴之子,凃民生災……大禍!”
“大禍!”
“大罪!”
“大兇!”
她跪地匍匐,胸前已被咳出的鮮血染紅。聖火由明亮的橙色變成不詳的暗紅,就像燃燒着的血液。大祭司伸手從聖火中摸索,火焰将她枯瘦的手燒得面目全非,當她取出火種骨片時,那隻手已經變成焦黑的炭。
她看着骨片上若隐若現的紋路,悲哀地閉上雙目。
東羲将死,其孽不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