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很快過去,秋天來臨的時候,大名城中的鄰裡們早已習慣每天晨起時巷子西側的一戶素淨的小院子裡早早地傳出洗漱、燒柴和做飯的聲音。
過不了一會兒,便會有個抱着竹刀的清秀少年穿着整潔的練功服,腳步輕盈地自繁亂的鄉間土路裡踏過去。
“又這麼早啊,緣一。”一個個差不多裝束的少年不時從不同方向走出來,遙遙地打個招呼。
“嗯。”
最後三三兩兩的少年人高矮不一地從各個角落裡彙入大路,然後再彙集在煉獄家的道場門前。
又是平凡的一天。
監護人白鳥覺是個閑散的僧侶、沉靜時而又跳脫的注視者、和信奉着放養原則的家長,所以在确認過繼國緣一很難被拐走之後就放心地撒手不管。
除了置辦日常用品和處理時不時慕名而來的驅邪工作以外,白鳥覺更熱衷于窩在家裡看書或是睡覺。
出身堪比貴族的武士豪族繼國家的繼國緣一是這個年代少數識字的那一批幸運兒之一,但有時哪怕是他也會對白鳥覺所讀的書籍感到艱澀深奧,難以全部理解。
繼國緣一曾在幫白鳥覺整理到處亂放的書本時見到過酷似他眼睛圖繪的帛書——柔軟輕盈的薄透紙張上赫然标着「大明鏡琉璃」「回轉生靈」乃至「通透世界」等佛學字樣。
因為墨色隻有黑白兩彩,所以他并不能确定那書中指的究竟是是女人那雙極剔透的綠色眼睛還是他自己的。
但并不出乎意料的是,自從跟從白鳥覺一起修習被她稱作瞳術的日課,繼國緣一開始逐漸能察覺到自己的眼睛在發生微妙的變化:
諸如看得更遠、顔色更加清晰、微弱細節更纖毫畢現這些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
他開始學會“關閉”這雙眼睛。
繼國緣一承認這個剛剛開始的時候會有些别扭。
除去了那些筋肉與骨骼,披上了色彩各異的簡直令人暈眩的皮囊,似乎每個人都變了個模樣。
變得不再認識,甚至變得不再像他們自己。
人們總是微笑着吐出違心的字句,怒罵着卻又表示關心,簪纓傅粉來掩飾污濁的内裡。
「這原來……就是他被排斥的原因嗎。」
那一刻,神之子睜開雙眸,終于看見了常人的世界。
他突然就抛去了對人世間最後一絲不解,對過往種種感到了釋然。
沒有怨恨,更不必悲傷。
一切隻是因為他們眼中的世界不同而已,隻是這樣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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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繼國緣一有時也會對自家這位家長的來曆抱有些微妙的好奇。
除了白鳥覺,繼國緣一從沒見過這樣的人,當然,也覺得之後也再見不到。
于是雖然不是非要弄清楚不可,但在長時間的相處中卻總歸會有些在意。
名為白鳥覺的監護人尤其喜食甜食,且熱衷于夜中閱讀與早晨貪睡。
她很少說起自己的事,唯一的一次是某次小酌的時候提到自己很想念某個粉發的孩子。
緣一猜測大概因為某些原因對方與自己的孩子再不能相見,這也許也是收養他的原因。
一個失去了母親的孩子,和一位失去了孩子的母親。
似乎再沒什麼比這更加恰如其分了,繼國緣一想。
白鳥覺大多數的時間很懶散,不喜争鬥與炫耀、對金錢也看得很淡。
但在另一方面,女人又确實比曾教導哥哥的大學士更加博聞強識、比那聞名遐迩的劍道師傅更加神乎其技。
除了那些深奧的典籍和遊曆中的見聞之外,繼國緣一當然曾見識過女人随手制服林中猛虎的身姿——那竟是迄今為止他唯一沒有把握模仿出來的圓融如一的武技。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他幾乎很難想象看似纖瘦的身體中能爆發出那樣的力氣。
繼國緣一曾以為這是因為白鳥覺也像他一樣全心全意地呼吸,然而在觀察與詢問之後才發覺不是。
反而是對方不厭其煩地向他學習了呼吸的技巧,并興緻勃勃地融入到了自己的身體中去。
末了,她問:
“緣一要不要為自己的呼吸起個好聽的名字?”
繼國緣一困惑地眨眨眼。
于他而言,這便隻是在呼吸而已。
他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說出口來。
白鳥覺卻搖了搖頭。
繼國緣一本以為她會像父親誇耀他的劍道天賦那樣誇耀這是多麼強大的力量,但她卻隻是笑道:
“這或許對緣一來說就如同吃飯喝水一般簡單如常,但能夠讓氣力生生不息的技法卻或許能幫助許多的人。哪怕隻是讓賣炭的老翁能砍上更多的薪柴、讓操勞的母親可以少一些腰酸背痛,在我來看都絕對值得一個好聽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