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狀元高朋滿座承聖恩,真狀元流落街頭跪乞食!”
一卷紅豔豔的對子蓦然出現在酒樓房梁,黑字筆鋒蒼勁,收尾更有龍蛇飛動之勢。
衆人凝神往高台看去,隻見一說書女子正高談闊論:
“僧人戒葷腥,斷食鹽,其血鮮紅不敗,若買通考官,再以僧人血代替朱砂之用,謄錄考卷,眼看無二,細嗅卻腥,封名糊條豈不為擺設?”
“大膽!春闱豈是你個說書的能妄加揣測的?”
台下一名食客不滿,江泠噤聲望去,隻見一名衣着富貴的公子像被踩中了尾巴,紅着眼對她嚷嚷:
“再者,你一介女流,可讀過書?”
見江泠不說話,那年輕公子像找回了場子,折扇唰的打開,擺足了款兒。他輕蔑道:
“要我說,女人隻配算算數,在後宅管些酸臭的銀錢。那些個文啊墨的,天生就不适合女人研究。”
“哦?”
面對質疑,江泠四兩撥千斤,并不急于自證:
“在場的多是讀書人,怎麼偏就你這般激動?”
“我、我……”
“依我拙見,八成是你心虛,名次有鬼!”
此話一出,滿場嘩然。
那公子雖衣着富貴,可平日幹的都是些欺男霸女的勾當。都知道他愛說混賬話,在場的也不乏科舉榜上有名的女人,可愣是一人都不敢反駁,都不想惹一身騷。
醉花樓的說書人一向以靈機妙算為名,怎麼今日,這張嘴跟點了炮仗似的?!
富貴公子被江泠的話刺激到了,臉紅一陣白一陣,比凍瘡的紅屁股蛋子還有趣,他左右瞟了一眼,支支吾吾:
“你、你這娘們,且等着!我回家要告訴我爹!”
丢了一句沒出息的話,他拎着小厮一溜煙兒跑出大門,大堂内食客的哄笑聲久留不散。
向食客作揖,江泠穿過屏風,繞過人堆來到後院。
她脫下已經有些酸臭的長衫,此時,切菜小妹睜着圓溜溜的眼睛湊到她身邊,不僅把束口短打衣遞給她,更是悄悄塞了一握冰塊。
“泠姐兒,你是讀過書,最有文采的。”她有些不解,“都說宰相肚子能撐船,你和他計較作甚?”
江泠啧了一聲,接過冰塊放入口中,含糊不清地說:
“要是連吵架都吵不過,這書也白讀。”
春闱既過,此時留京的多是榜上有名的新貴,吃飯也講究熏香品茗的雅趣,于是各大酒樓紛紛趕鴨子上架,聘了不少識文斷字的店小二。
其中,江泠是最能說會道的那個。
在其他掌櫃還在用赝品書畫附庸風雅的時候,她反其道行之,不僅不挂書畫,更是做起了市井之事——說書。
說的不是官老爺又納了幾房美妾,不是公子少爺的風流韻事,而是傳記史冊,上古神話,讀書人聽得興緻驟起,生意愈發紅火。
江泠把冰塊塞進嘴裡,吸溜着冷氣,系上粗麻腰帶,神情憤恨地洗碗。
她的志向不在酒樓,更不想成為什麼傳奇說書人。
人們都說不為五鬥米折腰,可人得先吃飽飯才能談志氣。
說明白點,她今年二十有一,年紀不小,卻莫名成了黑戶,趕來京城的路上又被搶了錢财,索性祖上是殺豬的,她不是嬌滴滴的小娘子,有的是力氣和手段。
雖寡不敵衆,可好歹留了條命。
她識字,機靈,條子好,長得又俊,照理說在京城可謀一份體面輕松的差事,然而就因為她是黑戶,沒人敢收。
隻有醉花樓,這兒的掌櫃從前也不是正經行當,大約是女人之間的心心相系,答應讓她做些粗活。
一陣喧鬧聲,切菜小妹被管事吆喝,連忙上工,留江泠一人在後廚。竈台上隻剩堆成小半人高的碟子,和熬得冒泡的豬油。
江泠既說書又洗碗,除了她打兩份工以外,在後廚一起幹粗活的都是些愛賒賬的潑皮。
門外,幾人勾肩搭背地繞過大門。江泠埋低了頭,盡量不去聞酒氣,可一些輕浮浪蕩的言語還是飄到耳中:
“弟兄們,這女人開的酒樓就是不經事兒,老子這個月已經白吃七頓了,你看,不打不罵,啥事兒沒有!”
“就是,掌櫃的小娘子瞪起人來也嬌,那眼神我以前從沒見過,啧啧啧……”
男人就是這樣,營生的夥計總看不上女人,做的不好便說女人不适合,做的好了,造謠诽謗的言論也就出來了,一個個說的有鼻子有眼,好像親身經曆過似的。
不同以往,今日這群潑皮的話比從前更密,還止不住地往門縫裡瞄,江泠餘光對上,潑皮眼中便閃過一絲興奮,接又說了些讓人浮想聯翩的輕薄話。
江泠捏着碗的手指逐漸發白,鼻尖的酒味兒也愈發濃重。
等忙完,擡頭,隻見兩個大漢早已堵在門口。
“你們要幹什麼?”
她冷聲質問,随手抄起菜刀後退一步,刀刃的寒芒閃過大漢那粗粝的黑臉。
“幹什麼?”大漢朝江泠啐了一嘴,蠻橫道,“大爺我在門口盯你這麼久了,你個臭娘們怎的不招呼一聲?”
江泠雖個頭不小,但兩堵肉牆似的大漢也不是她能對付的,她握緊手上的菜刀,“救”字還未說出口就被她硬生生扼住。
哐當!
眼神溜過,她一腳踢開竈台,零星的火點子還沒滅,趕忙又用刀面把鍋中熬得正旺的豬油撩到地上 。嘩的一聲,火點子呈燎原之勢往四周擴散。
“走水了——!”
尖利的女聲透過門縫向外逃竄。
等大漢反應過來,偌大的後廚除了江泠緊握着的刀,其他的碗碟,菜食,木桶一類的盡數被丢進火海。
火越燒越旺。
滾滾濃煙下,江泠找準時機竄到牆邊,擡手用鈍刀子把窗戶破開個口子。
“那臭娘們兒要逃跑!”
江泠自然頭也不回。可逃出屋子,晃蕩在周圍的幾個流子又擋住前路,來人面色不善,生死關頭,江泠再顧不得其他,抄起菜刀就往飛撲上來的大漢手臂上砍去!
“啊——!”
……
“草民江氏,當街行兇傷人,你可認罪?!”
讀書人沒等到真假狀元的後續,江泠就已經被送往公堂。她側身站着的是缺了條胳膊的流子,正哭嚎着讨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