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廚嘈雜,燒火的熱浪直撲面門,直到正午才得空休息。
入宮已過一月,魏銘去辦差事還未回京,期間二人書信往來。江雪寒答應為陛下做事,已然做好了付出除性命外的一切。然而魏銘信中盡是些驅寒溫暖的客套話,外加周邊趣事。
前有陛下罩着,後有消食故事,魏銘的銀錢接濟更是不少。她也樂得輕松,興緻好了便把故事改編成志怪傳聞。
酒樓愈發熱鬧了。
“泠姐兒,魏大人又來信啦?”
切菜小妹看江雪寒掂量荷包滿面笑容的樣子,便知是月末最後一封信。
“本以為魏大人瞧上了你準備收進後宅,誰知那日回來後竟一字未言,還讓你被掌櫃的訓了小半個時辰。”
“……不過也對。”
切菜小妹抹去額頭的薄汗,神情萎靡,“魏大人尚未娶妻,而京中的名門貴女,這樣好的人家怎可允許夫君未娶妻便納妾?哎……倒可憐了泠姐兒,白白磋磨年華。”
“你怎知我要做妾?”江雪寒語氣輕巧,毫不避諱地拆開信件。
“啊……?”小妹呆愣。
好遠大的志向。
所謂人要衣裝,江雪寒如今穿的是京城時新料子,一匹就要三十兩雪花銀,比起一月前的窘迫,如今徹底改頭換面。白如雲片的料子襯得她身姿修長,細看更是烏發濃眉。和魏大人着實登對。
可一旦開口就變了。
說話從沒正形,單論這嘴上功夫,怕是對上禦史老爺也有的辯駁。
這樣一個牙尖嘴利,還過了婚配年紀的人,怎麼看都不像是臣子的正妻。
想歸想,切菜小妹還是轉移話題:“魏大人信裡說得啥?”
“睡後小故事。”江雪寒說。
傍晚下了場小雨,街巷邊飄起霧蒙蒙的水汽,酒樓人聲鼎沸,悶熱的天氣也難抵食客熱情,肩挨着肩,蒲草扇子扇出殘影,紛紛勾直了眼睛往高台看去。
“姐幾個酒足飯飽,咱們醉春樓的飯菜可合心意?”
“合得很!”台下一女子連忙呼喊,“尤其是花掌櫃的那道酒槽魚,鮮香刮辣,何其開胃!”
“妙極!”
江雪寒接了話茬,随後唰的一聲打開折扇,“上至天子,下至百姓,就連孫猴子也要誇太上老君的金丹味美。正所謂民以食為天,而相傳在大荒期有一惡神,所到之處接連旱災,百姓苦不堪言!”
“惡神名曰旱魃,長生西北,原身醜陋卻善用變幻之術。百姓誤認其為神靈,修廟宇供奉在上,每逢大旱,獻昳麗少男少女方才得生,其得不過糙米一石,碎銀幾錢,六人分食苟活,來年命途未定,何其可憐!”
抑揚頓挫的語調撓的食客心裡發癢,這一停頓就渾身不自在。台下晃神,視線就轉到台面——
江雪寒早備了筆墨,素手翻湧,不過半盞茶功夫,面目可憎的鬼怪形象躍然紙上。
食客果不其然發出一陣陣抽氣,更有年紀小的孩童嗚呀叫喊。母親見安撫無用,立刻朝高堂問道:
“那旱魃最後怎麼樣了?”
江雪寒淺笑不語,展示完畫卷後将其放在油燈上。
“旱魃懼火。”
天色既暗,熊熊燃燒的畫卷照透了半邊牆壁,火翅揚起碎發,更顯她得眼黑眸璀璨:
“多年後,一對未被蒙蔽的旅人把旱魃連人帶廟燒了個精光,此時村民才發現,所謂神明,不過是人面獸心的畜生而已。”
聲落,畫卷化為灰燼,台下蹦發出激烈的喝彩,其中不乏借機讓孩子珍惜糧食的教育。更有夥計悄悄比大拇指——今晚的盤子或能少洗些。
江雪寒朝台下作揖,合上屏風正準備離場,眼前忽然一暗。她擡頭,隻見兩名身穿黑色勁裝的侍衛不知何時飄到身邊。
“江娘子,我家大人邀您去府上小坐片刻。”
侍衛眼神冰冷,雖用尊稱,可人像兩堵牆似的擋在身前,讓人動彈不得。
鐵質刀鞘泛着瑩瑩冷光,江雪寒後退一步:
“請問大人貴姓?我得跟掌櫃的說一聲。”
“自是禮部侍郎,馮大人。”
馮源名号一出,江雪寒默不作聲,任憑侍衛帶路。
相比白日,夜晚的馮府則要冷清得多,本不大的院落擠滿了竹子,比上月來時茂密了不少,路途也是七拐八繞,不是去正廳的路。
竹林越走越深。
唰!
正以為走到死路,一陣寒芒閃過,幾根竹子轟然倒地。
透光的地方竟是院落。
踏出竹林,月上枝頭,院落的油燈倒是沒省,狹長的影子如蛇般蜿蜒到她的鞋面。
“江姑娘,坐。”
還未行禮,馮源倒客氣。
他正坐台面,手下筆迹未幹,邊上還摞着折子,俨然一副操勞賢臣的樣子。
“醉花樓近來風頭最盛。江姑娘巧嘴一張,講的了傳記史冊,編的了志怪傳聞,一介女流能有這般眼界,着實少見。”
馮源果然沒能認出她來。
上次來時她灰頭土面,還刻意壓低了頭。馮源不過把她當魏銘身邊的玩意兒,隻随意掃了幾眼。
江雪寒早就想好了說辭,她低着頭,謙虛道:
“傳記史冊不過前一晚背誦而已。至于那些志怪傳聞,也隻是夢中的景象。”
“夢中?”
“不錯。”江雪寒巧笑回應,“草民近來總愛做夢,前些日子夢見個會吃人的田地;地上忽然生出銀錠子;米粒變成巴掌大的蟲子,還有……”
魏銘信中寫了許多邊關傳聞,她随意撿了幾個說,卻見馮源的眼神變了,眼珠縮着搖曳的燭光,直勾勾盯着她。
馮源喊她來,自然不是聽她講故事的。
意識到這點,江雪寒面如火燒,腳下踉跄幾步,像流淌的蠟油跌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