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宅靠南邊的屋子是一間祠堂,高約一丈的媽祖神像屹立于此。新鮮瓜果,精面饅頭,豬羊肉,這些尋常村莊難以見到的稀罕貨,在牌坊村卻是随處可見的貢品。
媽祖圓臉柳眉,杏目低垂,渾圓的手指撚着一支蓮花降下甘霖,端的是一位青蓮雅正,慈眉善目的女神。
姜真藝在蒲團上磕了個頭,然後在神像的裙擺上摸索,她指節發白,似乎用了很大力氣,江雪寒把這幅場面深深烙印在腦海中。
轟隆一陣巨響 ,托舉神像的台面緩緩移出一個暗門。
暗門邊緣光滑,一片厚厚的青苔覆蓋在角落,已經有些年份了。
“我要再提醒你一遍。”
江雪寒把暗門盡收眼底,準備進去時,姜真藝靠在門口攔住她,“考慮清楚,一旦進去,你就再也不出來了。”
姜真藝點亮火把,熊熊燃燒的烈焰照透她半張臉,也照亮一片幽暗的隧道。火光熱切地映在江雪寒的眼眸,在她心上燙了個窟窿。
身後的腳步聲填滿了這個窟窿。
姜真藝挑眉看她身後,有些意外:
“短短幾天,你們就生死相許了?”
江雪寒聞言轉頭,魏銘不知何時與她并肩,側臉冷峻,沒什麼表情,隻是眉頭有點皺。
魏銘反駁道:“本官奉陛下之命前來查案,一個王鐵牛如何能交差?”
“也對。”姜真藝點點頭,然後看江雪寒,“你應該高興吧,至少路上有個伴兒。”
三人進洞,姜真藝在右側摸索了一陣,石門又轟隆一聲關上。
密室徹底隔絕光線,火光隻能照亮眼前的一小片地,江雪寒跺了跺腳,腳下的泥土硬的像磚塊,被踩得緊實又平整。
密室路線彎彎繞繞,宛若錯綜複雜的迷宮,姜真藝對這裡輕車熟路,江雪寒跟在身後,左顧右盼,每隔一尺就拿素銀簪子在牆上劃個記号。
三人七拐八繞,不知走了多久,前方才出現一片空狹小的空地。
“你留在這。”姜真藝把江雪寒推到中間,轉身看魏銘,語氣平淡,“你跟我走。”
來牌坊村不過三天,卻比一個月還要漫長。江雪寒平日裡雖隻把魏銘當擋刀的肉盾,效果再微乎其微,好歹也是個安慰。
現在突然分開,又是在這等陌生地帶,心中被火燙的窟窿在此刻嗖嗖冒着冷風,吹得她指尖發涼。
魏銘站在不遠處,臉被焰火照得閃爍不定。這也許是兩人的最後一面,江雪寒原以為他要說什麼體己話,已經想好了滴水不漏的答複,可魏銘隻是張了張嘴,又一臉沉默地轉身。
就這麼果斷地跟姜真藝走了。
“……”
江雪寒抿了抿唇,突然覺得自己有些自作多情。
她正懊惱,身後忽然響起腳步聲,頓時警鈴大作。
她緩緩回頭,一張和姜真藝極為相似的臉,在躍動的火光下顯得極為耀眼。
“我等了你好久。”姜有屠上前幾步,眉眼倦怠。
她背着手,身後寒芒閃過,身上有濃郁的血腥味兒。來牌坊村三天,江雪寒不知自己到底是見慣了人血,還是聞慣了腥味兒,此時再也沒有初到姜宅時,汗毛倒立的恐懼感。
她想,這大約就是死前的回光返照。
傳聞淩雲志起兵攻打叛軍,身負重傷,危在旦夕時仍能忍受劇痛,于百十人馬中取敵軍将領首級。
江雪寒自認她隻是個有點學問的婦人,此生都不比淩雲志這般豪情壯闊,因此在淩雲志手下做事,自己的的确确是不合适的。
可性命關頭,她沒想過,自己居然也能生出這種英勇赴死的無畏精神。
想到這裡,江雪寒閉上眼睛,忽然覺得這一生也不算白活。
“……你幹嘛擺出這副表情。”
姜有屠看她一副無欲無求的表情,已然猜到她準備赴死,可還不是時候。
唰!
手往背後一抽,大刀在昏黃的洞穴裡劃出一道白光,刀尖落地,深深刺進泥土中。
“你很有趣,我不急着殺你。”姜有屠背倚刀把,開口反問,“不如你說說,咱們牌坊村的女人都是怎麼死的?”
江雪寒一摸脖子,腦袋還在。
她睜眼,盡力裝出一副淡然的表情,可額頭的冷汗,與急切的語速還是暴露了她。
她真的怕死。
“牌坊村供奉媽祖,卻借媽祖的名義殘害同類,我為媽祖叫冤。”
萬事開頭難,頂着明晃晃的大刀說完這一句,江雪寒的心跳似乎漸漸平穩。
她繼續說:
“大姐姜大力,天生神力,以被媽祖選中為由,撮合外鄉男女成婚。晚上殺了男人,白日再讓村民逼迫女子殉情,自己好得到五百兩銀子的賞金。”
如果姜大力勉強算作“媒人”,那麼姜真藝就是“鬼媒人”。
姜真藝以外出做生意為由,實則四處打聽哪家娘子早逝,手上掌握女屍的一手情報。哪家大人要配冥婚,都得在姜真藝這裡記名。
女屍自然也分三六九等。
未出閣的處子女屍價格昂貴,非五百兩銀子買不得;次之為新嫁人的女屍,價格要對半折開;再次是嫁了人,生了孩子的女屍,價格再對半折開。
在牌坊村,一個女人最高的底價是七百五十兩銀子:先嫁了人,還沒懷孕,男人先被姜大力害死,随後自願“殉情”,立貞節牌坊得五百兩銀子後,屍體再被姜真藝轉手賣給要配冥婚的人家。
江雪寒越說,思緒越清晰。她覺得自己隐隐摸出真相了,卻沒想姜有屠敲了敲刀把,清脆的響聲震斷她的話語。
“腦袋還算靈光。但你可有想過,我在其中是什麼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