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卿請起。”
直到那沉穩有力的聲音從高處傳來,百官方聽出來陛下這是大安了。
冬至朝會直進行到午時方才散朝,内侍傳旨讓趙執到禦書房觐見。
趙執在殿外跪了許久,内侍才出來宣他。
那老内侍略帶歉意地向他解釋道:“剛才兩位娘娘在,和陛下議了一會兒新得的洛神圖,一時就忘了時間。”
元慶帝背對着來人,眼睛并未離開那幅洛神圖。他呼趙執的字,“君刃啊,你來了,朕還沒有來得及問你,你可記恨朕?”
“臣有失職之罪,陛下以國法處置臣,臣怎敢記恨。”
“很好,你是個懂事的。”
元慶帝眯起老花眼,被圖中的洛神風采迷住,許久都一言不發,也不理睬門口跪着的人。
旁邊伺候的老内侍似乎覺得不妥,輕輕提醒了元慶帝一聲:“陛下?”
“君刃啊,咳咳,你叔父,大将軍身體怎麼樣了?”
趙執膝蓋僵硬,但仍跪得筆直。
“叔父腿疾加重,卧床不能起身,臣代叔父向陛下請罪,謝陛下垂詢。”
“嗯,他的請罪折子還在這兒。”元慶帝繼續欣賞那洛神圖,“大将軍定要保重身體啊,朕還要他到這太初宮來陪朕看南海使臣朝賀呢……”
趙執安靜跪着,直到元慶帝起駕離開禦書房。他伏在地上,從那狀似關心的話裡慢慢咀嚼出了某種不為人知的深意。
是夜,烏衣巷的大将軍府隻點了幾盞零星的燈籠,寬闊的府邸隐沒在建康城深重的黑暗中。主院的老仆正欲睡下,門口走來快速走來一個人。他定睛一看,急忙向來人行禮:“老奴見過郎君。”
“我要見叔父。”
“将軍已經睡下了,郎君定省的話,請明日再來吧。”
趙執語氣不善:“一刻鐘前叔父的房裡還燈火通明,你跟我說他睡了?”
老仆半分不讓:“郎君,将軍确已睡下,你還是不要打擾他休息為好。”
“你讓開!”他揮過人就要往裡走。
“郎君。”那老仆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竟一把拽住趙執的腿。
正在這時,裡面傳來趙釴的聲音,“讓他進來。”那聲音聽起來沒有任何病痛,讓趙執心裡一凜。
房間裡點了明燭,見有人來,侍女又端來了兩盞燭火,房間一下子更加明亮起來。燈下的人穿着一身勁裝,他身後是一幅巨大的大晛四境地圖。
這人就是當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手握全境重兵的大将軍趙釴。他白天告病沒有去朝會,現在哪裡有一絲生病的樣子。
趙執一時迷惘,站在門邊忘記了行晚輩禮。
“朝會回來,去見過你母親了嗎?”
趙執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發現的,叔父見他,第一句話都是在問母親。可母親是他的寡嫂。
“母親已經睡下,你……你為何,向陛下說你病了?”
趙釴轉過身來,并沒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問:“北人入寇梁州,依你看,一月之内,局勢會如何?”趙釴從燈下看過去,剛過弱冠的侄子趙執相貌身材幾乎看不出兄長的痕迹,他隻像他的母親,因此便對他又多了幾分親昵。
早朝時滿朝文武一直在争論由誰領兵到梁州去的問題,争不出個結果。趙執沒想到他會在府裡問這個問題。
“你的腿疾,”現在看來趙釴對外稱病是一個謊言,他突然想到,“你既然沒有腿疾,宮裡的太醫是如何診出來的?”
趙釴在燈下大笑,“宮裡的太醫身在宮裡,但并不會隻聽宮裡的話。”
趙執眼皮一跳,這話如此大逆不道,這幾乎是謀逆之言了。
趙執陰恻恻地看着趙釴:“叔父,你跟侄兒說這些,不怕傳出去被陛下猜忌嗎?”
外界都說大将軍趙釴和當今陛下是多年摯友。陛下是大晛的帝王,而将軍是大晛的長城。
趙釴不以為意:“你過來,陪叔父一起看這四境圖。”
趙執走過去,那巨大的羊皮卷上,北至狼居胥山,南及暹羅、扶南,東邊标着點狀的群島,往西,天山之西還有廣袤的土地。
“叔父看這四境圖是何意?”
“我大晛在這四海之中,不過半壁江山而已。”趙釴手指一點梁州城池,“如今北寇進犯梁州,所到之處哀鴻遍野,滿朝文武竟無一人敢出兵應戰,真是窩囊,皇帝陛下……也是如此。”
趙執在刑部大牢關了三月餘,因此不敢接叔父的話,而是問道:“叔父為何不向陛下請纓?”
“你以為呢?他早就派人告訴我,要韬晦……他早就被這建康城的風吹軟了。”
原來趙釴的“病”有一半原因是這樣。
趙釴沒有提起太廟失火,趙執被罰下獄三個月的事,趙執也并未在叔父面前提起。他親自去過大理寺和刑部查問,又派人暗中調查。太廟縱火案的元兇對所犯罪行供認不諱,定罪後因畏懼而在獄中咬舌自盡。
他于今晚想明白一件事,陛下和叔父之間存在着群臣們有意忽視的博弈,三月份的那場牢獄之災,很可能是元慶帝的授意,是他對利用手中的皇權對叔父的警告。
隻是,他趙執并非趙釴的親子,若他與趙釴是親父子,陛下又當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