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書房沒有燒炭?”
“沒有,”李秾搓搓發僵的手,顯然已經習慣書房的寒冷。
她自顧自地說起來:“今年冬天炭價大漲,連普通的木炭價格都翻了兩倍,府中用度超支,謝總管本着能省則省的原則。這書房就我一個人在這裡,用不着燒炭。”
“東市,木炭和銀炭價格幾何?”
“木炭,零碎些的要兩吊錢,整炭三吊,成色上好,無煙的銀炭,要五吊往上了。”
李秾随口說出,謝赓估計她記這些市價比謝春都要清楚些。
謝赓沒空去關注這些東西的行情。他大概能想到,不是府中缺這點用度,而是在謝富那裡,主仆尊卑有别。李秾隻是下人,允準她在書房讀書已經是格外寬容,沒有給一個下人單獨燒炭的道理。
建康城中這個冬天,大事頻發,人人震動,沒幾個人能坐得安穩。
李秾一個小小下人,無名無分,卻能夠在冰冷的書房獨自靜坐讀書。她雖身份卑微,這份定力卻令人敬佩。
謝赓心裡感動,走上前去看她前面的竹簡,有些好奇地問道:“你在讀什麼呢?”
“這個,是前朝太史公的史記,貨殖列傳。”
李秾卷起竹簡的一角,若有所思地說道:“可是有很多地方我讀不懂,還有一些字我也不認識……所以,讀好久還是讀不出什麼心得,大概是因為我天資不夠。”
謝赓不以為意,笑道:“太史公的春秋筆法,自然有它奧妙難解的地方,不是天資的問題,你不笨。”
謝赓看到桌案上鋪了一張紙,紙上寫着好幾個形體繁複的字,有幾個墨水還沒幹,便問:“這紙上寫的是什麼?”
“是我不認識的字,我将它們抄寫下來,明日去問集市上的占蔔先生,他忙時蔔卦,閑暇時願意免費教人認字。”
謝赓聞言大笑,笑聲把門口桂樹上的那隻鳥雀驚得飛了。
這養馬的小厮這股好學的勁到底是哪裡來的。她也太可愛了!謝赓想伸手摸摸李秾的頭,李秾驚訝地瞪大了眼睛,謝赓才覺得不好,趕緊作罷。
“我今日也在這裡讀讀書吧!我這個粗人,隻知習武,難得靜坐,你去叫人燒個炭盆來。”
不一會兒,李秾用棉帕包着手,端了個燒得正旺的炭盆來。
謝赓在李秾對面坐下。
說是讀書,謝赓根本就沒有心思讀進任何的文字。他在這裡,李秾自然也不能專心讀。
“李秾,我一直都沒有問你,你有多大年紀?看你的身量,十七估計還不到吧?你喉結都沒有長出。”
“我……”
李秾呆在原地,一下子不知道怎麼回答。
謝赓官居建康都尉,眼力卻不如老管家謝富老辣,李秾在府中這麼長時間,他竟沒看出她的女子身份,李秾覺得慶幸的同時又覺得驚訝。
“禀将軍,小人今年,虛歲十六,嗯……确實還沒有開始長身體,加之從小體弱多病,就……”
這時謝赓的心思卻不在李秾身上了。他拿起鐵鉗,把那盆炭火撥得更旺,不知不覺和李秾聊起了别的。
“你還記得趙君刃嗎?”
“趙執趙大人?”
“對。”
李秾想起她已經好久沒有見到趙執了。她最後一次見趙執是在去歲除夕的幽館,那人的側顔一直在她腦海裡印了好久。
“其實,我也不是無事來書房,我心裡想寫一封密信。”
李秾試探着問:“給趙大人?”
“可是我如今竟不知道他到底是功臣,還是叛賊。”
“叛賊”二字吓了李秾一跳。
謝赓不知道怎麼的,整個巡防營沒人可以說的沉重心事,竟一時對着一個下人說了出來。
李秾不知道該怎麼接這個話。她在集市酒肆裡聽那些閑談的路人議論過今年朝廷發生的大事。
“我想給趙君刃寫一封密信,讓他從此遠走天涯,再也不要回來了。你不知道吧,我朝律法,犯謀逆罪者,誅六族。”
“但皇帝陛下讓我節制巡防營,視我為左膀右臂,我這麼做,又辜負了陛下的信任,這件事,我在朝堂上什麼都不能說,說什麼都不對。”
李秾認真聽着謝赓說話,努力理解謝赓話裡的内容。
謝赓歎一口氣,“說到底,我為了自保,既不是陛下的忠臣,也不配做趙君刃的摯友。”
李秾不知道為什麼,心裡好像有很多話卻說不出來,鼻頭一酸,流下淚來。“将軍,不是這樣的。”
“趙大人,他如果回來……就是死罪嗎?”
“對,謀逆者親族,死罪。”
那人總是那麼驕傲,他該如何自處?半年前他還是風流蘊藉的使臣,江上揚帆西去的背影仍然曆曆在目……
這是這麼長時間來第一次,李秾意識到這個巍峨的建康城無限繁華之外的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