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成這種差異的原因是什麼呢?我們不妨聯系一下上下文。前面講了,盧生侯生诽謗秦始皇後逃跑,使得對方大怒。到這裡,所有的稱呼都是“方士”和“方術士”。但是到了下一段,就變成了“諸生”。這樁事件記載的最後,又補充了一段公子扶蘇勸谏秦始皇的話,對象又從“諸生”,變成了“誦法孔子”的人。】①
“《史記》原文,秦始皇斥責侯生盧生的話中,稱呼他們為‘文學方術士’,後面就變成了誦法孔子的‘生’,确實給人一種,就是儒生的感覺。”長孫無忌凝神思考着。從前看還不覺得有什麼,現如今嬴棠專門拎出來提,還真品出了幾分不同意味。
他們本不是那種随波逐流的人,若是事事都被别人的思路帶着跑,也不能襄助李世民成就大業。但人就是這樣,一但被開發了一個新的點,就總忍不住把注意力放在上面。就好似書面語裡面常出現的“之”,平時看習慣了不覺有什麼,但假設某年某月某日旁人特地點出這個字,說這個字用的不一般,你也會忍不住跟着研究這個“之”字妙用的。
“漢時生也可指術士,就比如那個著名的安期生。《史記》中将術士稱為諸生,本是沒問題的。可能會造成人理解偏差的,是‘文學方術士’和後面的“諸生皆誦法孔子”。但仔細觀閱便能發現,‘文學方術士’指向其實也很明顯,因為後面綴了‘求奇藥’,”李世民接過長孫無忌的話,“那就隻剩‘諸生皆法孔子’了,這一句,可以說把前面的‘諸生’都模糊了。”沒這句,前面的“諸生”就是妥妥的方術士,多了這句就不一樣了。
“‘坑殺’事件的起因,是盧生侯生欺騙了秦始皇,說他們能獲得靈藥,可當他們無法成事時,不想到自己的過失,反将予他們厚祿的秦始皇辱罵一通,才使得秦始皇暴怒,”魏征雖不是很贊賞嬴政作風,但就這件事而言,明顯該受到唾棄的是方士,往大了說,他們是欺瞞兼毀謗君主之罪,往小了說,他們是行騙未遂自己惱羞成怒,倒過來指責受害者,不管是作為君主還是作為苦主,秦始皇要殺他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此二者,是實錘的方士,所以秦始皇的打擊對象,也應當是他們,但後面卻扯到了諸生頭上,使這裡的‘生’是指儒生,那這件事和儒生有什麼關系?怎麼好端端地又提到他們?若這裡的‘諸生’是指方士,那緣何後面又傳成了‘坑儒’呢?”
“還是扶蘇那句話。沒這句話,恐怕還不會造成這樣的理解偏差,”房玄齡道,“始皇要殺人,扶蘇勸谏,這前後邏輯是能對上的。但前面是術求奇藥的方術士,後面是誦法孔子之生,又顯得很矛盾,就給人一種……”
“掐頭去尾的感覺?”尉遲敬德是武将,對這些咬文嚼字的東西就沒文臣那麼敏感了,故隻說了他最直觀的感受。
“這……”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好像有點不對,好像又沒什麼毛病。
“不好說,”最後還是李世民站出來,“畢竟司馬遷也是漢時的人了,離現在太遠,千年的時間,史料或有遺失,也是有可能的。”
嬴棠選的這個時間點是真的好,秦始皇一統沒幾年,司馬遷也還沒寫出《史記》,屬于問當事人也問不出個子醜寅卯的程度。
隻能去問劉邦了。
他是離秦末時間點最近的,對秦時發生的那些事情,縱使談不上無所不知,也可說一句大體了解。
他們正這樣想着,天幕中就傳來了另一道聲音:
“乃公不曾聽過‘坑儒’這種事情啊。”
好,最有說服力的證人來了。
朱元璋看看自己手裡的書,放下不是,接着看也不是。
“哦!”朱柏福至心靈,“這就叫‘盡信《書》,則不如無《書》!’爹,您着相啦!”
朱元璋的臉“噌”地一下黑了。
除了朱标,幾個大的看到這一幕,條件反射地頭皮一緊。
“阿弟,快跑!”朱棣伸手把朱柏拍了出去。
朱柏也頓感不妙,經朱棣這麼一提醒,他拔腿就朝着門口沖。
“孽子,多讀了幾本書,給你顯着了!”朱元璋一個暴起,抄起書朝着朱柏那個方向追了上去。
“爹,爹,孩子還小,打壞了可不得了!”朱标趕緊去攔。
“标兒你讓開,今天不叫這些混賬分清大小王,老子和他們姓!”
一衆皇子齊齊擡起頭,眼睛瞪得溜圓——
爹,咱不是本來就一個姓嗎?
當然,這節骨眼上,是沒人敢火上澆油的,都識趣地選擇了閉嘴。
【事實上,如果大家試着把扶蘇的那段話去掉,那指向性就很明顯了,就是“方術士”,但加了扶蘇那句話,意味就不一樣了……這一點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怎麼品看大家。】①
“說這種話好不負責,”内史騰嘴角一抽,“這不就是撇關系嗎?别人怎麼理解是别人的事情,與他無關,他隻是一個無辜的講述者。”
“他總不能直接譴責司馬遷,”扶蘇道,“司馬遷此時未作《史記》,後世離他所在的年代又隔了許久,也許是因為資料不慎遺失了,才導緻這種情況。何況司馬遷是實實在在寫的‘坑術士’,所謂‘坑儒’,其實也隻是後人的曲解而已。”
他不說話還好,一說話,在場其他人目光“唰”地全聚攏在了他的身上。
明明沒人說話,但扶蘇就是讀懂了他們那眼神裡的意思:“你還好意思說,那句有歧義的話就是你講的。就算你本人不是那個意思,也給了人家旗号。”
扶蘇一陣失語,又瞅向嬴政:“父皇……”
“呵。”嬴政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笑,繼而就别開臉,看都沒再看扶蘇一眼。
扶蘇:“……”
【我們再看《史記》之前的相關資料。賈誼曾寫過《過秦論》,當中批判了秦的種種暴戾行徑:“廢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這裡僅僅隻提到了“焚書”,隻字未提“坑儒”一事,連坑方術士都沒提到。假使真有其事,賈誼會放過這一點嗎?淮南王劉安是道家的推崇者,他和他門課收集各種史料編撰了《淮南子》一書,董仲舒是儒學大家,作《春秋繁露》。為何他們亦不曾在書中提到過這種行為呢?難道是這件事于他們而言不值一提?】①
他說着,又把視頻調給賈誼等人。
漢武位面的劉安已經自殺身亡,故嬴棠放的是景帝位面的。
再次見到劉安,劉徹感慨萬千:“沒想到還能見到活着的皇叔。”隻是活着的皇叔,遠遠不及死了的他讨喜,劉徹很快便興緻缺缺地挪開了目光。
可惜這時候他身邊隻有霍去病、衛青和劉據三人,不然其他臣子聽了,恐怕得做一晚上的噩夢。
夢裡全是他們的好陛下。
他揣着手,挂着和善的微笑,森森然道:“諸卿今日還活着嗎?有沒有為大漢、為朕發光發熱呢?”
在的陛下!臣等還能再為陛下幹七十年!
至于賈誼……
他此刻有點想以袖掩面,硬是逼自己克制住了。
不是,當初寫的時候也沒人告訴我秦始皇能活着看見這篇文章啊。
雖然他并不覺得自己的分析有什麼問題,但說是一回事,被當事人看見又是另一回事。
就,挺尴尬的。
【幾位能不能就這件事說說呢?】
劉安第一個擺手:“不知道,沒聽過,不清楚,别問我。”
鑒于之前已經對劉安的事迹有了個了解,所以對于他的反應,嬴棠并不覺驚訝,隻是轉向董仲舒:“您呢?”
董仲舒搖搖頭,沒作任何言語回答。
“賈太傅?”
“誠如你所言,使真有‘坑儒’事,我不會遺漏。若是方士,那更不在我的關心範圍内,有也好沒有也罷,我不會為他們分出注意更不會白費筆墨。”方士這類群體,就是被殺了也不會有人覺得這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坑蒙拐騙就要做好付出生命代價的準備。對賈誼而言,那些被燒掉的文獻,遠比幾個方士珍貴得多。
“看來幾位不但對坑儒其事聞所未聞,就連‘坑方士’‘坑術士’,也算是個新鮮說法?”
三人齊齊點頭:“然也。”
【所以可見,漢初,即《史記》之前,是沒有“坑術士”“坑儒”之類的說法的。既然如此,後面的文獻,緣何能把這件事情的始末說的那麼清楚呢?我們來複盤一下有坑儒和坑術士說法的文獻——
漢早期比較詳細的,記載了秦始皇坑方士的文獻,除了《史記》,還有《說苑》,沒錯,始皇陛下的老朋友,它又又又來了。】
嬴棠貼出原文。
不長,經常和文章打交道的人很快就看完了。
“你們覺不覺得這個故事的套路也挺眼熟的。”劉徹轉顧衛青和霍去病。
“皇帝生氣,人頭滾滾,主角求死,皇帝驚奇,主角講道理,皇帝認錯,‘痛改前非’。”霍去病丢下這麼一串字。
然後整個大殿陷入了長久的靜寂。
“去病總結得挺好。”劉徹拊掌。
霍去病拱拱手:“您知道臣最不耐煩聽這類故事,自是隻撿最簡潔的說。要臣品,臣也品不出‘主角’的了不得來。”他并不是那種讀不下去書的人,隻是很不喜歡做沒有意義的事情。使這些說能客言之有物,他當然欽佩。可通篇看下來,這麼一大堆話,無非就是把所有人都知道并且能說出來的道理複雜化,霍去病不信一個正氣得大開殺戒的人能有耐心聽下去。
“如果是父皇,您聽到侯生那段話,會怎麼辦?”劉據指着天幕,侯生說理的那段文字問。
劉徹微微一笑:“據兒覺得呢?”
劉據沒音了。
他的沉默從某種意義上講,已經給出了答案。
劉徹為兒子的聰慧而感到愉悅:“朕連說完的機會都不會給他。”頂着人頭落地的風險來找他,還不能說點精辟的東西,不殺他都對不起這搖搖欲墜的大好頭顱。
“這劉向,怎麼淨逮着我們陛下薅。”内史騰此時的不滿已經達到了頂峰。
“不是說劉向隻是把這些故事收集起來編撰在一起的嗎?所以這事的根本源頭,應該是那些散播謠言的人啊!”雖然嬴棠此前已經說了那是“轶事趣聞”,戲劇化是為了加強教化效果,但馮劫才不管,對他們而言,這就是妥妥的诽謗。
“司馬遷寫《史記》,肯定也是要四處搜集文獻史料的,沒準兒他們聽的就是一個版本的故事。”辛勝開始發散思維。
“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蒙毅道,“《說苑》的主要内容來源,是流傳于民間的遊說故事,說白了,這些東西,很可能就是說客本人流傳出去的,套了我大秦的背景,來突出他們自身的能力。司馬遷和劉向離秦挺遠了,又有項羽火燒鹹陽宮這事在前,他們若要尋找史料,多半也隻能從民間入手。”
“那陛下也太冤了,就為着這件事……”秦臣們不免忿忿。
嬴政可以說是所有人當中最冷靜的了,仿佛被編排的不是他而是個其他不認識的人一樣,見臣子們怒意有些上頭了,他還和聲道了一句:“卿等且安。”
隻是他越這樣,臣子們心裡越是替他不平。
有些事兒真有你們看不過去也就罷了,怎麼還帶編的?我們陛下對臣子多好一人,才不會動辄搞血洗呢!
【在西漢,坑儒其實也是個小衆說法,真正流行起來甚至定型,是在東漢。】
漢朝皇帝們精準捕捉關鍵詞。
劉詢下意識地望向霍光:“我大漢,還分東西?”衆所周知,上次分東西的王朝,雖然續了好幾百年的壽命,但基本就是處于半死不活的狀态,有時候還得被諸侯拖出來當大旗,現在嘛……假使王朝能立墓的話,它墳頭草也有三米高了。
他大漢,不會也變成姬周那樣吧?
霍光:“……”有點擔心另一個位面的先帝呢。
那位陛下身體也不是很硬朗,不知這打擊又會給他的健康帶去多大的傷害呢?
劉邦揉了揉耳朵:“衆卿,乃公是不是年紀大了,耳朵也不好使了?他剛才說什麼了?你們給乃公複述下?”
蕭何起身作揖:“老臣與陛下年歲相差不大,老臣耳朵也不行了。”
其他人也紛紛附和。
韓信左看看周勃,右看看灌嬰:“臣也……”
“淮陰侯,你正當壯年,不至于吧?”劉邦斜睨他。
韓信:……與衆不同不對,附和别人也不對,你到底要我怎麼做!
劉徹兩眼發直:“我大漢,裂了?”他才剛嘲笑李世民說他大唐裂了,結果……
先裂的竟是我家?!
衛青立即道:“陛下,我們已經有了提前知曉未來的機會。”
預知未來這種事情,于有些人來說,是蜜糖,因為他們有把未來改好的能力;對有些人來說,是白水,因為他們知道了也不會改,想改也沒能力;而對另一批人來說,就是砒霜了。有一種人,他不是無能,他也很有能力——
有把事情越弄越糟的能力。
劉徹顯然不屬于後兩者,是以衛青一提醒,他便立馬從剛才的狀态中抽了身:“仲卿說的對,既然能知曉未來,又何愁無法避免?”還有光屏這種可以聯系其他時空帝王的工具。實在不行,他,他爹,他爺,高祖,輪番遠程指導,那後生不至于連人話都聽不懂吧?他大漢,肯定會比曆史上長壽的!
令秦臣們沒想到的是,剛才聽自己的事情聽得面無表情的嬴政,此刻臉上驟然漫出了訝然之色:“西漢東漢?!”
“父皇,怎麼了,有什麼問題嗎?”扶蘇問。
嬴政很快将情緒收斂好:“沒什麼。”
就是沒想到……
他大漢會裂兩次,碎塊還一次比一次多。
原來多災多難才是常态。
【劉向在《說苑》中詳細描述的,是“坑方士”這個事件,至于“坑儒”,他就隻在《戰國策》中提了一嘴,沒有單獨開一個段落進行叙說。直接用“坑儒”一說,并且詳述了事情起因經過時間地點的,是東漢衛宏的《诏定古文尚書序》。但是這個版本的故事,已經和“盧生侯生欺騙秦始皇而激怒他”完全不搭嘎了。】①
嬴棠說着,放出了相關段落。
東漢前的知識分子看到此處,内心隻剩下一個想法:
彩!
這都可以!
秦始皇為了殺儒生,還專門搞了個稱得上是荒謬的名頭作為圈套;早期版本的四百六十人,莫名其妙地變成了七百人。想必那四百六十人,有一大部分,都會分身罷?
而且這個事件的背景,完全不像是秦朝的,妥妥就是你們漢朝自己的故事啊喂!
“要不是乃公和始皇帝就差了三歲,親身從那個年代過來了,乃公都要信了!”劉邦歎為觀止,“乃公以前單知道讀書人厲害,卻沒想到能到這程度!卿,你們覺得這個故事和乃公是赤帝之子的故事,哪個可信度更高?”
高祖位面衆臣:謝邀,一個奇異,一個離譜,但如果硬要我們選一個的話,我的陛下,從今日起,您就是赤帝的親兒子!
嬴稷愛憐地摸了摸小嬴政的臉頰:“我政可憐,你曾大父當了一輩子惡人,都沒被這麼有模有樣地編排過,你卻要遭此磨難,連身後名都不被放過。”
嬴柱望向嬴子楚:你大父的惡名,還用得着編排?
嬴子楚一聳肩:他開心就好。
【《漢書·五行志》中說:“遂自賢聖,燔詩書,坑儒士。”後《地理志》中又說:“稱皇帝,負力怙威,燔書坑儒”,此後,焚書坑儒,差不多就是大衆認證的事實了。】②
嬴蕩扒拉了一下所聽到的信息,面帶憂慮,同嬴疾道:“我怎麼覺得阿政的仇家有點多呢,不然怎麼個個都這麼熱衷于去拿不存在的事情證明他暴戾?他大父那脾性,樹敵多也就罷了,他這樣穩重厚道的孩子,也招人恨麼?”嬴蕩到現在為止沒有自己的孩子,故把一腔無處揮發的“護犢子”情懷全放到了這個最後一統六國的後輩身上。
親弟弟的曾孫,四舍五入,不就是我的曾孫嗎?
有毛病嗎?
沒毛病!
嬴疾心道您還真是,誇始皇帝的同時還不忘踩昭襄王一下:“始皇帝對自家人和忠于自己的臣子,那自然是好的,可對外,若不能殺伐果斷,便不能鎮住六國餘孽。至于後人……臣想他們本人未必就有多讨厭始皇帝,隻是為了突出那個所謂的中心人物,所以才将他塑造得那樣罪大惡極。”
這種大反派一般都是選最威懾力最強的:看看,這個人,在對上一掃六國的秦始皇時,都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你能說他不是頂了天的厲害嗎?換個人,人家還不稀罕呢。
嬴蕩眨眨眼——好家夥,王叔你……餘孽都稱呼上了。
嬴疾神色坦然,完全不覺得自己的稱呼有什麼問題。六國根子腐爛又不是一年兩年的事情,就算他們的君主知道了後來的結局,又有什麼用呢?說得好像提前預告給他們,他們就能做出什麼有效的應對策略一樣。
“焚書坑儒”這短短四個字,背後居然能牽連出這麼多故事,大明小青年朱厚照感覺自己漲了好多知識:“看來當年周武王不殺伯夷叔齊是有道理的,要真殺了,沒準兒也得惹一身腥。”文人的筆就是刀子,不會要你性命,但能讓你遺臭萬年。
就他和他們這邊文人的關系……嗯,已經能想到自己的身後名會是什麼樣了。
可其實再仔細想想,各朝各代聰明人那麼多,聰明皇帝也那麼多,難道就完全沒有察覺到這種出入、為秦始皇正個名嗎?
朱厚照自己就是個聰明人,他不信其他朝代沒有。
隻是為什麼先前沒聽過呢?
因為輿論控制權,在文人手裡。
文人大都崇尚儒家。
帝王們也需倚重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