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蘇阿的手又濕又涼,她覺得自己緊張得馬上就會暈過去,趕忙攥住雪霁的手,在齊桓的咳嗽聲中越攥越緊。
雪霁怕玉蘇阿太過緊張弄出響動,對她搖搖頭,靠過去與她貼在一起。兩個少女依偎着,心跳漸漸趨同,玉蘇阿鎮靜下來。
“陛下果然在這裡。”沒等齊桓止咳,殿門再次被打開,殿内響起歡樂無憂宛如少女的聲音:“臣妾一找就找到了。”
雪霁與玉蘇阿對視,均在對方臉上看到失望——魏無垢來了,齊桓不會再對大母阿母的在天之靈說出繼位者之名。
“無垢回宮了?”齊桓又咳了兩聲,才笑道:“朕還以為這幾天無垢會呆在魏相邦身邊,等諸事太平了再回來。”
“臣妾又不是陛下,怎會如此無情?”魏無垢關上殿門,挽着食盒輕盈走來,坐在椅上将食盒放下:“冬夜本就寒冷,今晚狂風大作更加瘆人,陛下來此也不說一聲,除了臣妾誰也找不到呢。”
魏無垢坐的地方正好能從櫃縫中窺見,雪霁看到齊桓悠悠走來,坐到魏無垢對面。
隔着一方案幾,兩人似親密又似疏離。
“無垢還是這麼善解人意,朕最喜歡。”黑漆漆的殿内,依然隻能看到齊桓的輪廓:“還有誰在找朕?”
“原來陛下最喜歡無垢,陛下早些說就好了。”避過齊桓問話,魏無垢撫掌笑道:“可憐無垢惴惴多年,一直以為陛下最愛絕世美貌的弗夫人。就連盛安都隻是表面受寵,實則比不過三殿下在陛下心中的位置。”
魏無垢的聲音如常嬌憨,雪霁卻心中一突,陡生寒意。
“阿弗死得早,朕都快忘記她的模樣了。”齊桓平靜道:“老十一心地純厚,是朕最喜歡的兒子,從未變過。”
難道智蛇才是皇帝屬意的儲君?雪霁正猜測間,魏無垢已道:“陛下說最喜歡無垢,可是前有弗夫人後有三美人,哦,對了,陛下還曾對‘諸神寵兒’動過心思,要不是三殿下冒着大不韪走了一圈,隻怕‘諸神寵兒’現在已在後宮中了。”魏無垢嬌笑道:“陛下的最喜歡,實在飄搖難測。”
“無垢倒也不必時時提醒朕——老三做下的忤逆之事多了,他都不在乎朕的态度,就算朕厭惡他又如何?”齊桓悠悠道:“休說朕在太皇太後、皇太後面前起過誓,永不殺老三;就算朕沒發過誓,有齊恪那混小子在外面領着虎兕軍,朕也不會傻到去殺老三。”
齊桓呵呵笑起來:“魏無相現在掌着禁軍、期門軍,大半個齊都都要聽他的,無垢以為,你兄長敢不敢去殺老三?”
魏無垢沉默片刻,再開口時已然變作冰冷語氣:“陛下何以一人來此?曹常侍呢?”
“老曹伺候朕一輩子,盡心盡力,如今朕病入膏肓死到臨頭,自然放他一條生路。”齊桓依然悠悠,笑道:“無垢不也是一人來此,沒留在魏無相身邊?這裡烏漆嘛黑,無垢怎麼也和朕一樣,不知道帶支蠟燭?”
黑漆漆的大殿内,皇帝悠悠的笑聲陰恻恻的,雪霁不由打個寒顫,隻覺兩人話中刀劍相加,再也演不下去恩愛夫妻。
“陛下說笑了。”魏無垢的聲音重新變得甜美,宛然是位最體貼的妻子:“陛下春秋鼎盛,又有仙丹延壽,哪裡就死到臨頭了。”打開食盒取出杯盞,魏無垢在兩隻白玉杯中斟滿酒水,雙手高舉其中一隻玉杯過眉,恭恭敬敬遞到齊桓面前:“今夜露重霜濃寒氣逼人,無垢備了醇釀想與陛下說些心裡話,陛下能飲一杯無?”
齊桓接過魏無垢手中玉杯,歎道:“你入宮時不過盈盈十六七,陪在朕身邊這麼多年,從來慧心巧思善解人意,卻隻在今夜想說真心話。”
魏無垢不置可否,舉起另一隻白玉杯,舉到唇邊抿了一口,才道:“恩愛無常天威難測,臣妾若不挖空心思善解人意,隻怕落得和弗夫人一個下場。這十餘年來陪在陛下身邊,臣妾每說一句話都要反複思量,入夜後還要細想白天所有事情,唯恐哪裡做得不合陛下心意,從未睡過一個安穩覺。”
“魏氏是士族之首,也是陛下的眼中釘心頭刺。秋狝時陛下詐病,最想除去的不是陳、馬、梁、陰區區四姓,而是我們魏氏。”
“然而兄長是忠臣,冒着被陛下算計的風險趕去救駕,沒有落下口實。陛下也沒想到,躲在四姓叛亂後的不是我們魏氏,而是治王母子吧?”
“秋狝之後,陛下不再撮合耆善大居次與盛安,而是擡舉治王,給他統率禁軍的權力。央珍母子風頭無兩,臣妾卻被逐出宮去,大家都以為陛下心中的儲君已由盛安換成治王。他們不知道,被逐出宮臣妾才算松口氣,陛下換人立靶子,魏氏暫時安全了。”
“近畿思過、褫奪封号、囿于府中……外人以為陛下最厭惡、最忌憚的是三殿下。然而自始至終,陛下對三殿下的懲罰都沒有傷筋動骨,虎兕軍依然聽命于三殿下——在齊都,嗯,在陛下管轄的大齊境内或許世家勢大,但對上殺光蠻族威懾天下的虎兕軍,世家戰力隻怕經不起鐵蹄沖踏。”
“我提醒過兄長,兄長不以為然,隻認為陛下不動三殿下是因為齊恪領軍在外的緣故。其實陛下若真想挾制齊恪,大可以将那位趙姬拿在手中。畢竟齊氏家風事母至孝,齊恪雖是三殿下帶大的,這些年随軍在外征戰依然不忘孝敬趙姬,貴重禮物絡繹不絕,足見生母對他的重要。”
“如今陛下又尋治王母子的錯處,打壓兩人擡舉盛安,治王背後勢力措手不及之餘,隻怕要全力對付魏氏。這争鬥不死不休,兩敗俱傷最好,就算一方勝出也必大損元氣,那時收拾起來毫不費力,正好給陛下真正屬意的兒子掃清繼位障礙。”
“都說至親至疏夫妻,日夜相伴卻彼此提防,臣妾若無魏氏這層身份,隻怕能與陛下更親密些呢。”魏無垢輕輕一笑:“陛下,臣妾的真心話說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