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小女确實到了該訂親的年歲。”魏德環顧四周:“再加之今日諸位也在場,正好可做個見證。”
今日他邀來朝中同僚布下這個局。
不過是布下一個情義與道德的陷阱。
意圖将顧不言牢牢困在其中。
他在賭,賭顧不言不忍拂他臉面。
賭顧不言不敢在衆目睽睽之下違逆亡父遺願。
在朝堂行走多年,他早已訓練出窺探人心的本事。
這顧不言雖惡名在外,私下卻是對老母孝順、對下屬仁厚。
“情義”二字仍是此人的枷鎖與軟肋。
故爾哪怕是賭,他也仍勝券在握。
此時衆人也開始起哄。
“能見證這等喜事,實乃三生有幸。”
“這柄玉如意不就是訂親信物麼。”
“顧大人快快點頭啊,往後該叫魏大人一聲嶽丈了。”
顧不言沉默着,怔怔盯着桌上一盤涼菜。
随後拿起筷箸夾起一片,冷不丁問魏德:“魏尚書可識得此物?”
魏德被問得一愣,不知他是何意。
屋内其餘人等也有些發懵。
“怎麼,魏尚書不識?”他追問。
魏德壓下心頭疑惑,“此乃肉脯,老夫又怎會不識?”
顧不言将肉脯放回盤中,又放下了筷箸。
“但本座不吃肉脯。”他意味深長地盯着他,“從十年前那個上元夜開始,本座便再沒吃過肉脯了。”
魏德聞言猛的一頓!
猶如被人擊了一悶棍,神色瞬間黯下去。
連一旁的鄒氏也瞧出異樣,扯着他的袖角問:“你怎麼了?”
“沒怎麼。”他甩開她的手。
顧不言目露鄙夷:“魏尚書這是想起了什麼吧?”
魏德面上帶着隐隐的狼狽,“老夫已是土埋半截之人,記性也變差了,該忘的都忘了。”
“何謂該忘?”他逼視着他。
魏德一時無言以對。
時間沉靜了片刻。
屋内諸人也面面相觑。
無人理解他們為何從訂親說到肉脯。
片刻後,顧不言又是一聲輕笑,看着魏德蒼老的面容一字一頓開口,“魏尚書這是難得糊塗啊!”
十年前那個上元夜,馮氏染上風寒,高燒不退。
顧不言出門去請醫官,走了幾家醫館皆被拒。
醫官指着他的鼻子罵:
“顧家人乃周國蛀蟲,早該死絕了。”
“你一個奸佞之後,沒資格再讓周國人幫你。”
他走遍了全城,依然找不到一個願意上門的醫官。
鞋子磨破了,天色也暗了。
月亮升起來,将整個世界鍍上一層銀輝。
他饑腸辘辘,筋疲力盡,偏偏還在街巷間遇上兩個纨绔。
一個是左丞家的長子,一個是内閣大學士家的次子。
他們追着他罵,“狗膽包天,竟還有臉抛頭露面。”
“顧家害得周國國運不昌,看我們如何收拾你。”
他拼命逃,逃得好似整個人都要飛起來。
但他終究隻是個十歲孩子,對方卻是及冠的成年人。
眼見着就要追上了,他突然拐個彎,往停在街邊的一輛馬車跑去。
馬車旁是鴻運酒樓,今日有許多朝臣在裡頭宴飲。
他親眼見到魏德從樓裡出來,鑽進了馬車。
母親曾說:“魏德是你父親摯友,哪怕此刻他沒幫咱們,也定然不會害咱們。”
又說:“往後遇上扛不下去的難事,去找魏家,說不定他們也會伸出援手。”
于是他邊逃邊喊:
“魏叔,有人要打我。”
“魏叔,救救我。”
“魏叔……”
無論他如何聲嘶力竭,馬車内卻毫無動靜。
他終是倒在離馬車半丈遠的空地上。
兩名纨绔追上來,沖着他拳打腳踢。
一下又一下,踢在他後背、腹部、胸腔。
好痛,痛得他渾身顫栗。
他瑟縮着咬緊牙關,看着這天地間如銀的月光。
看着月光下那輛毫無動靜的馬車。
他想,母親錯了,魏家又怎會幫顧家呢,魏家隻會見死不救。
也不知踢了多少腳,兩名纨绔總算收了手。
其中一人将一塊肉脯扔在地上,狠狠踩上幾腳,看着匍匐在地的他,“将這塊肉脯吃下去,我們今日便饒了你。”
被踩污的肉脯躺在月光下,猶如一隻嘲諷的眼眸。
他緩緩爬過去,撿起它,塞進了嘴裡。
他吃到的不是肉脯的味道。
他吃到的是泥土的味道、鮮血的味道,以及被賤踏的味道。
他永遠不會忘記那夜的月色、那兩個纨绔,以及那輛自始至終也未曾掀開車簾的馬車。
成為錦衣衛指揮使後,顧不言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抓到那兩名纨绔的把柄,不費吹灰之力将他們送進了牢獄。
而面對魏德,他隻是靜靜地冷眼旁觀。
此時的魏德自知理虧,緩了緩,提起底氣喃喃相問:“難道……你連國公爺的遺願也不顧及了嗎?”
“魏尚書,你多慮了。”
顧不言不屑地嗤笑一聲,“本座根本不在乎亡父的什麼遺願。”
此話一出,四座皆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