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色不變地接下,“你等消息便是。”
那無波無瀾的語氣,猶如一個守信的商人——她給了好處,他自然按諾辦事。
金毋意道了聲:“多謝大人。”
他冷着臉沒理她,轉身往門口走。
剛打開屋門,便一眼望見立于屋外的夢時。
夜色下,夢時手裡端着一碗湯藥,神色緊繃,目光淩厲。
也不知他是剛來,還是早已侯在門外。
顧不言不屑地瞟他一眼,欲提腳出屋。
夢時卻劍拔弩張地堵在了他身前。
二人隔着寸許的距離沉沉對望。
他挑釁;他則藐視。
諸多不可言明的感受在對望裡瘋長。
夢時咬牙低語:“你最好能幫小姐達成所願。”
顧不言嗤笑一聲:“這是我與金姑娘之間的私事,與你何幹?”
“私事?”夢時也冷冷一笑。
繼而後退一步,對着屋内大聲禀報:“小姐,我給你端來了避子湯,可需現在服用?”
他将“避子湯”三個字咬得格外重。
顧不言聞言一頓,似乎沒想到她竟連避子湯也提前備下,神情不由得冷了幾分。
屋内的金毋意一聽端來了湯藥,忙出屋來迎。
當着顧不言的面接下湯藥,幾口飲下。
飲完後還将空碗呈于他面前:“大人盡可放心,絕無後患。”
那利落的語氣,猶如他們的交易已是錢貨兩清,絕不拖欠,也絕不拖累。
顧不言握緊拳,什麼也未說,轉身出了屋子。
走出一段距離後回眸,卻見屋内的夢時正在給金毋意包紮手掌,兩人喁喁私語,似有說不完的話。
他面色愈發冷峻,闊步走出世安苑大門。
夢時給主子包紮完手掌,又瞥了眼她頸間的淤痕。
面色也格外難看,“小姐……該愛惜自己才是。”
金毋意也一眼瞥到他指上的血痕:“你的手指怎麼了?”
“不小心被割傷,無礙。”
他轉過背去,彎腰撿起她落在地上的發簪,牢牢攥于手中,強壓下情緒:“小姐定然疲累了,還是早些回屋歇息吧。”
金毋意應了聲“好”。
環視一眼屋子後又說:“我得将這屋子收拾一下,你先回吧。”
少年也應了聲“好”,提腳大步跨出屋子。
帶着氣惱,也帶着他不可言明的狼狽,轉瞬消失在黑暗中。
連手裡的簪子也沒來得及還給她……
金毋意将屋内的床榻鋪好,繼而整理好自己的衣衫。
正欲熄燈出屋時,蓦地發現屋内案桌上放着一瓶傷藥。
白色瓶身,細細的頸,一看就知價值不菲。
她之前進屋并未發現這兒有藥,莫非是顧不言剛剛放下的?
他為何要放一瓶藥在此?
給她的,還是給自己的?
金毋意拿着那瓶藥摩挲片刻,又依原樣放了回去。
随後款款出了屋子。
世安苑外。
江潮匆匆迎上來,“大人不在此留宿麼?”
顧不言“嗯”了一聲,提腿上了馬車。
江潮一時疑惑,主子每年今日都得在這兒留宿,今年怎的還換了樣範?
“大人是要回府麼?”他隔着車簾問。
顧不言沉聲回,“去城外的太陽山。”
江潮應了聲“是”,揮鞭趕車駛離。
夜已深,城門早就關了。
顧不言掏出腰牌,借口說北鎮撫司辦案。
守城的侍衛立即開門放行。
雨已經停了,冷風卻愈加割人。
馬車行了約半個時辰,終于停在太陽山腳。
山路崎岖,兩人下車步行而往。
約莫又耗了幾盞茶功夫,終于到達山腰的一處融洞。
江潮守在洞口,顧不言點燃火把隻身進入。
洞口狹窄,彎彎拐拐,僅容一人通過。
但越往裡走越寬敞,直至到達洞中的開闊之地。
那開闊之地猶如一間巨大門廳,四壁挂火把,中間燃一個大碳爐。
一年過半百的男子正在碳爐旁打鐵。
火花四濺,熱氣騰騰。
顧不言遠遠地喚了聲“獨孤叔”。
獨孤蒼擡頭看他一眼,仍是活計不停,大聲應了句,“公子來啦。”
“嗯,來了。”
他找了張杌子自顧自坐下,看着他打鐵。
火花絢爛如煙花,映得洞内一片璀璨。
也映得他臉上忽明忽暗。
看着那明明滅滅的火花,恍如看到起起落落的人生。
無論是非對錯,一切瞬息即滅。
無處可尋,亦無從去追。
獨孤蒼見他坐着無聊,忙放下鐵錘,“公子要不要來試試?”
顧不言并不拒絕,起身接過鐵錘也開始打鐵。
那鐵錘之下乃是一把長刀。
千百次鍛造,已初見其鋒芒。
獨孤蒼擦了把額上的汗,對其甚是滿意:“這必定是把好刀。”
顧不言揮了會兒錘,出了一身汗。
獨孤蒼招呼他歇息,并遞來了茶水。
二人坐下同飲。
“公子這胳膊可是受傷了?”
獨孤蒼一眼瞥見他被血染紅的衣袖。
“小傷,無礙。”他說得漫不經心。
“公子可是遇上什麼煩心事?”
“獨孤叔多慮了,我不過是來看看您。”
獨孤蒼笑了笑,“老朽栖身于這融洞已近六年,這六年裡,公子哪次來不是心事重重?好在每次皆能釋懷而返,老朽已拿不動刀劍,隻剩這身打鐵的手藝,能偶為公子消除煩憂,也算是無憾了。”
自六年前他潛入京城,顧不言便收留了他。
為躲避朝廷追查,特意将他安置在這隐蔽的融洞裡。
幾年過去,他倒也過得清靜又清閑。
“獨孤叔以前可有妻室?”顧不言突然問。
獨孤蒼歎了口氣:“老朽半生戎馬,性命都拴在褲腰帶上,誰會嫁給咱們這号人?”
他說着一頓,探究地看向顧不言:“莫非……公子是遇上了心愛的姑娘?”
顧不言也一頓,垂首不語。
獨孤蒼也不逼問,仍是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這天底下,情之一事最是難求,唯有盡人事、聽天命,不負己、不負人!”
“不負己,不負人?”
“如此,方能無憾。”
顧不言從杌子上起身,拱了拱拳:“多謝獨孤叔。”
獨孤蒼拈須而笑:“公子不必與老朽客氣。”
兩人又寒暄了幾句,顧不言這便起身告辭。
從融洞出來,夜又深了幾重,四下裡蟲鳴聲不斷。
他邊走邊吩咐:“這幾日盯緊順天府,盯緊許之墨。”
江潮一愣,“公子是要做甚?”
他沉聲答:“進黃冊庫竊取金家案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