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不言看着面前這個老婦,試圖從她的眉眼裡找到父親的影子。
他從未見過自己的父親,他出生那一年父親便陣亡。
待他長大一些,母親從箱底翻出一幅畫像,指着畫中人說:“這便是你的父親。”
畫中人寬額、大眼、大耳,慈眉善目,有着世間一切父親該有的溫暖與寬厚。
這個與父親同胞的老婦也同樣是寬額、大眼、大耳。
但她的神情裡卻沒有半絲溫情與慈愛,有的隻是冷漠與酷烈。
他問:“太後這是在威脅臣嗎?”
她回:“随便你怎麼理解。”
他說:“臣不接受任何人的威脅。”
她回:“子仁最好别後悔。”
他後退一步,略施一禮,随後轉身出殿。
顧怡看着空蕩蕩的殿門,氣得面色發白。
她喚了聲“來人”。
桂嬷嬷躬身進殿:“太後?”
她冷聲吩咐:“不許張淵再踏進慈甯宮半步。”
桂嬷嬷一驚,忙垂首應“是”。
顧不言出宮後直接回了府,随後去了祠堂。
在父親的牌位前燃上一柱香,靜靜地在蒲團上跪了許久。
諸事亂如麻線,理不清頭緒。
李曼雲與父親的碧邏城之敗究竟有何關系?
神機軍為何要詐降?
詐降後為何又被人輕易聚集?
神機軍來自葉家,葉家也是皇帝外家,那他們為何要篡謀江山?
太後的話當真可信麼?
一切都沒有答案,他不禁有些黯然。
從祠堂出來,馮氏已布好膳食,“子仁今日怎的下值這樣早?”
“今日公務少,便提前回來了。”
“你是從宮裡回來的?”
他“嗯”了一聲,又補一句:“去了一趟慈甯宮。”
馮氏胸口一緊:“太後何事傳你?”
“是我有事要找她。”
她試探問:“關于你父親的事?”
他點了點頭。
馮氏操碎了心:“你一回來便去祠堂,我就知沒好事。”
他滿腹不甘,“難道母親也覺得關于父親的事不是好事麼?”
馮氏長長一歎:“兒啊,為母是擔心你的安危啊。”
他垂首,沉默以對。
“你答應過為母的,說不去查舊事了,可有說到做到?”
他緩了緩,低聲答:“母親放心,孩兒沒有去查。”
“那你為何去找太後?”
他胡謅了個理由:“因為發現大量神機軍的活口,我便想去找太後問問情況。”
馮氏松了口氣,“那神機軍與咱們也沒關系了,往後你少摻合。”
“孩兒記住了,母親放心。”
氣氛總算緩和下來。
母子倆一道用了晚膳,随後他送母親回屋歇息。
天已黑盡,屋内燃了一盞燭。
借着昏暗的光亮,他再次掏出那枚藍色發簪細看。
但看來看去也看不出什麼名堂來。
他隻得收起發簪,在榻上和衣而卧。
心間思緒翻湧,郁郁不展。
自他曉事以來,所行之事皆受非議。
如碧邏城“毒攻”,如手刃親叔父。
甚至連給父親沉冤昭雪也得不到至親絲毫支持。
每行一步,如履薄冰,無人相助,無人交心。
孤獨、無奈,亦無力。
他輾轉難眠,終是下了榻。
整好衣冠,開門而出。
夜已深,明月當空,繁星點點,映得整個院子一片祥和。
他喚了聲“來人”。
守夜的小厮迎上來:“大人?”
“去喚江潮過來。”
小厮應“是”後轉身去後罩房。
不過片刻,江潮匆匆趕來:“大人,何事?”
他走下屋前的台階,邊走邊吩咐:“備車,去世安苑。”
江潮不解:“大人,都這個時辰了……”
“我讓你去備車,你便去備車。”
江潮後背一緊,趕忙去備車。
不過片刻,顧不言便坐上了出府的馬車。
更深露重,街巷空曠。
馬車在夜色中疾行,很快便到達世安苑門口。
顧不言下車後直接去往正房。
江潮見府中的下人皆已就寝,隻得跟在主子身後侍奉。
進屋就燃上燭火,繼而給主子泡了壺茶水。
顧不言剛飲半口,便兀地放下杯盞:“這茶,難喝!”
“那……那屬下重新去泡一壺。”
半晌後他果然又泡來了第二壺。
這次顧不言卻一口未飲,沉聲吩咐:“去将金毋意叫來。”
“大人,這麼晚了……叫金姑娘作甚?”
他答得理直氣壯:“泡茶。”
江潮怔了怔,幾番思量。
主子大半夜過來莫非就為了喝茶?
半夜三更孤男寡女,當真隻是“泡茶”這般簡單?
往常過來時他都在大門外守着,并不知主子與金姑娘聊過什麼。
但他知主子同情她,用“外室”身份保護她,更知他們的關系實則清清白白幹幹淨淨,并不像外人所揣測的那樣。
可今夜,主子未免有些反常,“要不,屬下再去給大人泡一壺?”
他明顯失去耐心:“江潮,你是不是聽不懂人話?”
江潮趕忙垂首:“屬下這就是去叫金姑娘。”
他的主子今夜有點不自愛啊!
金毋意看了會兒書,早就熄燭歇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