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一少,二人在午後的光線裡靜靜對望。
他說:“先生知道的還不少。”
沈道生面色坦然,“不少,卻也不多。”
他問得直接,“先生想要什麼?”
沈道生擡手撫須,随後微微一笑。
笑得意味深長,也笑得耐人尋味。
他說:“老朽想要‘公道’二字。”
又說:“老朽還想要知道,倘若制造孔家案者高居廟堂,子仁敢不敢背水一戰?”
顧不言也笑了笑。
笑得堅毅而笃定:“從學生離開京城前往姑蘇城那一日起,學生就已經在背水一戰。”
沈道生半晌無言,靜靜看着面前男兒。
這曾是他最看重的學生,亦是他最想傾囊相授的學生。
不成想,學生自個兒卻半途而廢了。
多年未見,學生已長成陌生模樣,卻也是龍章鳳姿氣宇軒昂。
他不知在這樣一副皮囊底下,究竟掩藏着一顆怎樣跳動的心髒。
故爾幾番詢問與試探,直至探得自己想要的答案。
沈道生百感交集地道了聲“好”。
随後擡手握住他的肩,握了好一會兒才松開:“老朽現下便帶你們去見一人。”說完轉身在前方帶路。
顧不言與金毋意跟在他身後,穿過府中曲曲折折的林蔭道,進入沈家書房。
随後見沈道生扭動機關,書房一側牆壁洞開。
他朝二人做了個請的手勢:“裡頭是一間密室,那人便在密室裡。”
穿過洞開的牆壁,再下幾級台階,果然見到一間密室。
密室中一青衣老頭正秉燭讀書。
他看上去雖黑發黑須,卻是滿臉皺紋、滿目蒼桑。
見有人進來,老頭警惕地放下書本起身,疑惑地看向沈道生。
沈道生忙朝他揚了揚手:“放心,都是自己人。”
待行至近前,沈道生這才向顧不言鄭重介紹:“這位,便是老朽的友人,孔慕白。”
此話一出,顧不言瞬間頓住。
金毋意也驚訝出聲:“孔家不是……”
孔家不是被滅門了麼?
孔慕白的屍身不是還被扒了皮麼?
眼下孔慕白又怎會活生生地出現在這裡?
沈道生轉而又向友人介紹:“這位是京城來的錦衣衛指揮使顧不言,旁邊這位是他内人,他這次專程來咱們姑蘇城,便是為了見你。”
孔慕白聞言忙抱拳施禮。
顧不言與金毋意也忙回禮。
随後他打量孔慕白兩眼,“我曾在府衙見過前輩屍身,眼下卻……敢問前輩究竟是怎麼回事?”
孔慕白面色枯槁,似淚已流幹。
他幽幽一歎:“案發那日,老朽正好出門辦事,便像往常那般讓最得力的弟子扮作老朽的樣子,給上門求教的稚兒們講課,沒成想……”
他雖逃過一劫,卻是害了無辜之人。
卻是要獨自面對這滿門被屠的痛苦。
屋内的氛圍一時有些沉重。
金毋意更是淚濕眼角,這種痛苦,她實在太熟悉了。
幾人相對無言。
片刻後沈道生歎了口氣:“事已至此,多想無益,眼下當想辦法讓行兇之人得到該有的懲罰。”
顧不言也忙點頭:“先生說得沒錯。”
轉而問:“不知前輩是否知道,何人想滅孔家?”
孔慕白長長一歎,混濁的雙眸也如兩口枯井。
“實不相瞞,老朽其實已料想過今日,隻是沒想到竟來得這樣快。”
顧不言一頓,聽出他話裡有話。
沈道生也不禁問:“伯之此話從何說起?”
“伯之”正是孔慕白的表字。
孔慕白重重一歎:“其實在金家滿門被斬後不久,老朽的另一名學生曾力勸老朽歸隐山林,以避開禍端,老朽當時不解,老朽向來隻知傳道解惑、教書育人,無緣無故哪會招來什麼禍端?學生卻說,僅憑他與金明赫拜入老朽門下這一點,便會成為老朽的災禍之源。”
他說着頓了頓,一時哽咽難言:“隻怪老朽沒聽勸,才引來今日之果,老朽悔不該當初啊。”
金毋意聽到他提自己父親名字,胸間酸澀難言。
她喃喃問:“那名勸慰前輩的學生,是否就是上官祁?”
孔慕白蓦地看向她:“姑娘是如何得知的?”
顧不言忙上前解釋:“内人名叫金毋意,乃金明赫最小的女兒,也是眼下金家唯一的幸存者。”
此話一出,屋中兩名老頭兒皆滿臉驚愕。
一時不知是慶幸還是唏噓。
金毋意濕了眼眶。
繼而後退一步,朝孔慕白施了一禮:“一為緻謝,替父親謝前輩傳道解惑之恩。”
又施一禮:“二為緻歉,連累孔家,替父親說聲對不起。”
孔慕白愣了片刻,上前虛浮她一把:“事已至此,姑娘不必這般。”
轉而又問:“姑娘也見過上官祁麼,老朽已有許久沒聯絡上他了,不知他現下如何?”
金毋意默然片刻,沉聲開口:“晚輩确實見過上官大人,但……他在多日前已經自戕。”
一聽“自戕”二字,孔慕白身子一軟,差點摔下去。
顧不言忙上前攙住他:“前輩沒事吧?”
孔慕白搖頭,扶着案幾站穩,“老朽無礙。”
随後緩了緩,問他:“你們這次特意過來,便是為了向老朽打聽這兩名學生的事吧?”
顧不言點頭:“前輩說得沒錯。”
孔慕白重重一歎,屈身坐上身側木凳,混濁的雙眸裡溢出一抹清光,悠長悠長,恍若看向連綿不盡的歲月。
他說,“好,老朽這便将自己所知,悉數說與你們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