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航行三日,一行人于暮色時分抵達京城。
顧不言先将金毋意送至世安苑。
也來不及坐下喝盞茶,便急着要離開。
“大人。”
她在身後喚住他:“很急麼?”
他點頭,“我得先回府跟母親說一聲,再趁天黑想辦法拿到當年許定坤的案卷。”
她喃喃叮囑:“大人要小心。”
他“嗯”了一聲,卻也并未離去,而是靜靜看着她。
無邊暮色映得她雙眸明亮而澄淨。
從那眸裡,他好似看到了關切、不舍。
亦或還有某些别的東西?
某些不再需要掩飾與僞裝的東西?
他們的關系好似也發生了某些變化。
某些更為真誠、更為深刻的變化。
他蓦地有些後悔,“我……也不是非得現在就走,留宿一夜也不是……”
“大人……”她突然打斷了他。
因為太突然,她一怔,他也一怔。
空氣沉靜了片刻。
随後她微微一笑,“大人忙正事要緊,勿要因瑣事而耽擱。”
何謂瑣事?
他與她睡一晚也算是瑣事?
他莫名有些懊惱,可又不便發作。
“罷了,我先走了。”
他說完也懶得再看她一眼,轉身走出前廳大門,高大的身影被斜陽拉得又瘦又長。
原來她對他并沒什麼關切與不舍。
原來他們的關系也并未因此次出行而發生什麼變化。
在斧頭幫的同生共死、在溫湯裡的極緻快樂,終是一時情動。
一切都沒有變!
一切皆是他想多了!
他握了握拳,于暮色中狠狠吐出一口濁氣。
回到顧府時已是一更天。
馮氏不知他會突然回來,連晚膳也未來得及留,急忙吩咐秋玉讓廚房開火備膳。
用膳的功夫,馮氏将這段時日府裡發生的瑣事一一道來,尤其提到宮裡的禦侍趙富來過顧府一趟。
顧不言一頓:“他來做甚?”
“他送來了幾顆老參,說是替皇上表關切之意。”
“皇上關切母親?”
“我也好生奇怪,皇上何時與我這般親近了?”
顧不言放下筷箸,一時疑惑。
又問,“趙富還說了什麼?”
馮氏想了想,“也沒說什麼特别的,都是些場面話,送完老參後飲了兩口茶水,便回去了。”
說着也不禁有些疑惑:“莫不是太後發話讓皇上與咱們走動走動?”
顧不言冷哼一聲:“太後自己在皇上面前都說不上話,哪還有底氣發什麼話,再說了,她對咱們顧家何時有這情分?”
馮氏歎了口氣,一聲無言。
“母親放心,明早我進宮見到皇上,便知曉内情了。”
“你且萬事小心。”
“孩兒遵命。”
當夜,顧不言将母親送回屋歇息後,便換上一襲夜行衣,躍出窗口,縱身消失在夜幕中。
許定坤謀逆案乃大案,案卷皆封存于刑部庫房。
庫房四周雖也有差役值守,卻比順天府黃冊庫好進多了。
因夜間無人主事,顧不言隻需向差役報出自己身份,便可以辦案為由堂而皇之地進入其中。
庫房的卷冊同樣浩瀚如海。
顧不言以案發時間為序尋找。
耗費一個多時辰,終于在一處架格裡找到了許定坤的案卷。
他将案卷從頭至尾浏覽了一遍。
卷中内容很簡單,不過短短幾句話,便概括了許定坤如何帶領羽林軍以下犯上逼宮謀逆的。
沒有同謀,沒有背後主使,許定坤一人謀劃了所有。
但當時先帝并未殺他,僅是将他收入獄中。
許定坤被斬則是在十年之後的癸酉年,也就是新帝登基的那一年。
整個許家被族誅,許定坤被腰斬。
而卷宗末尾還寫有一行不顯眼的文字:許定坤之妻不知所蹤。
顧不言看着“不知所蹤”四個字,心中一時疑惑。
一個弱質女流,會逃去哪裡?
以朝廷之力會找不到一個弱質女流?
許定坤乃一朝重臣,深受先帝寵信,他為何要謀逆?
為何要往碧邏城送出那一封信?
他更不解既然許定坤犯了如此大罪,先帝為何不殺他?
而當今皇上為何一登基就要殺他?
顧不言暗覺許多事都不合理。
他也記得李敬忠一字一頓說的那句話,“許将軍是不會謀逆的”
往事如雲如煙,撥不開也攪不散。
虛無如夢境,殘酷如煉獄。
他隻得将卷宗重看一遍,再将時間線拟一遍:
許定坤于丙申年派李敬忠前往碧邏城送出一封信,從而導緻神機軍詐降,碧邏城之戰大敗。
四年後,也就是庚午年,許定坤因謀逆罪收入獄中。
也是在這一年,送信事件被金明赫知曉,緻金明赫去姑蘇城與上官祁吵了一架,并因此去質問送信人李敬忠,李敬忠順勢給他畫出信中圖樣。
十年後的癸酉年,新帝登基,族誅許家,并腰斬許定坤。
六年後,也就是乙亥年,詐降的神機軍成為叛亂的四方軍,信中圖樣成為四方軍暗符。
也就是在這一年,金家因這幅圖樣而滿門被斬。
看似不相關的人與事,總是被某隻看不見的手連結在一起。
不明就理,不知因由。
顧不言深吸一口氣,繼而合上案卷。
他想,明日入宮或許可以去問一問皇上。
但那個從不以真面示人的年輕帝王,會據實以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