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不言追問:“他做了什麼?”
“起因是運送物資的船上不知何時混入了神機軍,他們私下與不歸聯絡,并告之當年宮中所發生的一切,由此激起了不歸内心的不平,繼而還為他出謀劃策,慫恿他逃離斷頭島。”
“他何時逃的?”
“去歲十月,他毫不留情地給我與劉旺,以及一衆扈從下毒,之後便乘船離開了島嶼。”
“島上其餘人都死了麼?”
孫道清重重歎氣:“我次日醒來時隻看到了遍地的屍體,估計都死了吧……我用僅存的力氣找了一葉筏子,九死一生才回到周國,找到醫官解毒後……第一件事便去慈甯宮禀報此事。”
顧不言沉聲問:“太後當時怎麼說?”
“太後隻說了一句話,‘此事若是被承明殿知曉,你便隻有死路一條’,如此……我還能說什麼呢,隻能趕緊離宮……找地方安身,沒成想,竟仍是……被承明殿盯上了……”
他說完又吐了幾口血,身子也往一側倒下去,俨然已奄奄一息。
顧不言忙伸手去扶他,心有愧意,“或許承明殿的人是盯上了晚輩,通過晚輩才找到了你。”
“眼下都不重要了。”
孫道清搖頭,虛弱地笑了笑:“今日……将實情吐露,我也算……死得瞑目了,你記住你的承諾……”
“前輩且放心。”
孫道清歪着身子看了眼漆黑的天幕,用最後一絲力氣“咕噜”了一口血,繼而倚着顧不言的手臂慢慢倒了下去。
亦是安心地倒了下去。
倒在了黑漆漆的牆角,無聲無息了。
夜,也變得無聲無息了。
萬籁俱寂的作坊裡,剩了一人、一屍。
顧不言起身,立于黑暗中。
一動不動地立了好一會兒。
怪不得先帝對許定坤捕而不殺,因為他知那是冤枉的。
怪不得新帝一登基便要殺許定坤,因為他知他所知内幕太多。
也怪不得在四方軍叛亂時,上官祁與金明赫會私下在扶風寺約見。
或許他們已料到陳年往事将被翻開,他們将難逃厄運,故爾一起商量對策。
一切真相都明了了。
發生在二十年前的那場碧邏城之敗,起因竟是宮裡有了雙生子。
因需留一殺一,因德妃護子,十萬顧家軍承擔了惡果!
父親顧辰安承擔了惡果!
當顧家軍身死,顧家及衆多顧家軍家眷備受指責時,那個尊貴無比的君王、那個手握重權之人,卻仍在極力掩蓋事情的真相。
一代接一代的君王,皆在掩蓋那個真相。
哪怕是他的親姑母、父親的親妹妹,也在竭力掩蓋真相。
他們不惜斬殺金家全族、不惜暗殺扶風寺住持。
不惜滅掉孔家滿門,不惜追殺他與金毋意。
他們用盡了手段,隻為掩蓋真相。
人命在他們眼裡,不過如蝼蟻、如草芥。
他握緊拳,胸間苦澀難言。
這世間權力,猶如一隻張着嘴的巨獸,它吞下人倫、吞下情誼、吞下是與非、吞下黑與白,唯獨留下了人類的貪婪。
對權力的貪婪!
他本也身處權力漩渦,見慣了明争暗鬥、爾虞我詐。
他熟悉那些手段,亦清楚那些伎倆,甚至也曾用那些手段與伎倆對付那些習慣于爾虞我詐之人。
但此刻、現在,他從未如這般痛恨那座皇宮。
痛恨那個手握權力之人!
他讓多少事見不得天光,讓多少人生不如死!
顧不言的心緒久久無法平息。
直至夜鳥飛過,才讓他略略緩過神。
他再次看了眼牆角孫道清的屍身,繼而朝夜空發出一枚信号彈。
不過幾盞茶功夫,江潮便領着幾名錦衣衛匆匆趕來。
随後又找來了孫旺财,妥善地安頓好了孫道清。
臨回府前他交代,“派人看顧好孫旺财一家,若有異常,協助他們換個住處,以确保無恙。”
這可是他對孫道清的承諾。
江潮垂首應“是”。
夜已深,顧不言回府時馮氏早已歇下。
他摸黑去了祠堂,在父親靈位前燃上一柱香。
火光灼灼,煙霧缭繞。
映得他的五官如刀削斧鑿,英挺而冷俊。
他對着靈位喃喃相問:“你會原諒自己的親妹妹嗎?”
繼而抿了抿嘴角:“即使你原諒,我也不會原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