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時在後院磨劍,一直磨到了雨停。
幽暗光線裡,那柄劍仍是灰頭土臉毫無淩厲之色,俨然是最末等的兵刃。
顧不言說得沒錯,這就是一截破銅爛鐵。
他咬了咬牙,兀地将劍狠狠插進泥地裡。
劍柄輕晃,晃出一陣“噗噗”輕響。
似是他無奈的聲音,亦是他憤怒的聲音。
少年起身進屋,身上水珠淋了一路。
繼而他再從前門出屋,縱身躍上屋頂。
擡眸看去,屋脊上已空無一人,而在不遠處的甬道裡,顧不言正踽踽走向宅子大門。
他胸間一松,舒了口氣。
還好,顧不言走了!
還好,他們今夜不會同房!
他收起戾色,也縱身躍下了屋頂。
東廂房裡,金毋意已沐浴完畢,正對鏡絞發。
她怔怔盯着鏡中的自己,心頭茫然無緒。
從金家出事走到今日,看似是抽絲剝繭尋得真相,卻也是步步坎坷越走越無路。
跨越二十年的那個事件——令無數人卷入、令無數人喪命的那個事件,最終的肇事者卻指向她和他的家人、指向她和他自己。
老天爺似開了個荒唐的玩笑,令他們無法自處、無從心安。
今夜臨别前,她問:“大人不留宿麼?”
他回:“不留宿。”
她問:“時辰不早了,大人要去哪裡?”
他回:“我就想在城中走一走。”
她又問:“大人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他頓了頓:“我還需要時間想一想。”
他滿身狼狽,滿目黯然。
與他相識日久,她何曾見過他這副模樣?
她想,那夜冒雨走回世安苑的自己也如他此刻這般吧?
她想,其實她和他都需要時間來消化這件事吧!
她又想到了那兩個玉佩。
原來它們并非什麼四方軍暗符,而是德妃給兩個兒子的信物。
既然如此,蔣依依那快玉佩又從何而來呢?
她腦中閃現出一個可能,卻最終将那個可能壓了下去。
此時承明殿裡。
冷承業屏退了所有宮仆,又開始吸食五石散了。
在一片缥缈的夢境裡,他好似回到了自己十四歲那年。
那年随先帝南巡,他被侍衛們衆星捧月般護在中間。
他可是先帝唯一的皇子,是那把龍椅的唯一繼承人。
倘若出丁點差錯,必動搖國本。
故,再嚴密的防衛也是理所應當。
但他讨厭那幫跟着他的侍衛,讨厭他們時時都拘着他。
于是尋了個空檔,偷偷逃離行宮,想要看看外頭的天大地大。
隻是沒想到啊,這次出逃,竟經曆了此前從未經曆過的光景。
他幾經輾轉,迷路了。
問了好多人,鞋子都走破了,卻是再難回來。
身無分文,饑餓難耐。
曾經錦衣玉食,如今卻流落街頭。
哪怕是流落街頭,他也讨不到一口飯吃。
他比不上别的乞丐那般機靈和敏捷,哪怕等到一口施舍,也要無端被人搶去。
一朝太子,轉眼成乞丐。
這是何等荒謬、何等離奇之事。
他對自己的任性追悔莫及,卻也無計可施。
餓得奄奄一息之際,他尋了處草垛,蜷着身子躺下來,看着陰沉的天幕怔怔發愣。
他已經沒有力氣了。
他已經做好了死的準備!
曾以為自己是天之驕子,金尊玉貴。
沒成想,離開那道宮牆後,他竟不名一文。
竟要以這樣的方式死去。
真狼狽、真不堪啊!
他眼前好似出現各種山珍海味,由宮仆一一喂到他嘴邊。
他好想吃,想吃得得飽飽的再離開世界。
後來他眼前的山珍海味變成一張姑娘的臉。
那張臉髒污不堪,卻是笑意盈盈。
姑娘說:“怎麼,沒本事搶吃的,倒有本事等死?”
他虛弱地搖頭,餓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姑娘便托起他的腦袋,給他喂水,又給他喂了一塊松軟的餅子。
那塊餅子軟得像羅紗,比他之前吃過的所有餅子都好吃。
姑娘救活了奄奄一息的他。
自此,他便與她結成了同生共死的“盟友”。
一起尋找食物、一起流離遷徙。
姑娘比他機靈,也比他更豁得出去,往往一上街就能覓到食物。
在那段艱辛的日子裡,看似孱弱的姑娘以一己之力,順利地養活了他。
姑娘問:“瞧你這副面皮白淨的模樣,莫非以前是官家公子?”
他黯然搖頭,不敢道明身份。
姑娘便笑了笑:“不說也沒關系,反正往後你若有機會過上好日子,可要記得拉本姑娘一把。”
她的笑如一道光,照亮了他眼前所有的晦暗。
他乖乖點頭,也對她笑了笑。
直至兩月後他被宮中暗衛尋到,他也未曾向姑娘道明身份。
那時姑娘出門覓食,他一個人躺在草垛裡曬太陽。
暗衛沒給機會他告别,便将他帶回了宮中。
先帝自是狠狠訓了他一頓,末了他又被傳至慈甯宮訓話。
那時的太後還是中宮皇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