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毅然卷入濁流”中的楊悠雁正在複盤雲劍門的劍法。
與那波濤洶湧的暗流相比，她和少年隻顧着一點點捋清楚如何應對八宗會盟選舉的風浪，難得的風平浪靜。
但他們都知道，這不過是海嘯之前的安甯。
談颢此人太過厲害，稍有不慎便滿盤皆輸。他在劍心台上都如此耀武揚威，等上了擂台，還不知道會做出些什麼。
楊悠雁和尹雲晖坐在劍心台旁的燈籠下，對着本子上的招式塗來塗去。短短一兩天，她已将本子用去三分之一。
尹雲晖側着身子看她，忍不住道：“你怎麼有黑眼圈了？”
“是嗎？”她擦了擦眼尾，渾然未覺地把畫着刀法的本子遞去，“可能是沾了炭灰或者别的什麼，你先看看。”
那些淡淡的烏青并沒有因為她的擦拭而減淡，但楊悠雁并不覺得累。
她腦子裡隻有兩件事，一是眼前的活計，二是與少年的未來。一想到自己能永遠和尹雲晖在一起，哪怕隻是個想象，也是讓人期待而幸福的。
尹雲晖翻看着她畫的刀法，忽然笑了一聲。
“笑什麼？”
“你确實比我有天賦，阿雁。”他邊翻邊道，“你隻與他們交戰了五次就能點透我的想法，難怪唐複之前器重你。”
楊悠雁捏着酒葫蘆的指尖一頓，“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隻是看透了而已。”尹雲晖語氣平靜，“有些人就是比你更擅長練武，更快琢磨出招式的要領，甚至更早創造出自己的招式。以前我覺得嫉妒，覺得我也不遜色于他們，現在我不這麼想了。”
自從與談颢交手後，尹雲晖就變得像是潮濕角落裡的小蘑菇，長在陰冷的苔藓之上，一副曬不到太陽的模樣。
他不是沒經曆過挫折，但面對挫折一直是淩冽的、不肯服輸的。
這樣的狀态不對勁，很不對勁。
楊悠雁小心翼翼地收起酒葫蘆，“是談颢又欺負你了嗎？”
“怎麼會？”
尹雲晖還回紙本，試圖擠出一個笑。但見少女懷疑的神情，最終疲憊一歎，“我隻是覺得累了。”
當努力就有回報時，再累都不覺得是無用功。
而若拼盡全力都沒有回報呢？
若他開始質疑自己的目标，連帶着質疑自己的努力了呢？
夜裡入夢時，尹雲晖想到的一直是談颢和其他弟子的笑聲，笑他身世卑微，笑他異想天開不自量力。
這就是與少俠榜一步之遙的人，沒有同理心，沒有仁義，更談不上“俠”之一字。
旁人的願景與少俠榜有什麼關系，扶弱濟困又與少俠榜有什麼關系？若以武力論英雄，少不了論出來争強鬥狠之人。
而這世間的一切，竟都要靠武力來決定嗎？
如此而言，區區一榜，何以稱之為“俠”？
“我曾經想，如果少俠榜上都是談颢這樣高高在上的人，我便要來改變這種風氣。”尹雲晖平靜道，“可是阿雁，我覺得很難。我覺得我連第三輪選舉都過不去了，我覺得我面前站着的不僅僅是談颢。”
還有那座如天一般，高不可攀的“命運”。
“我從小在練刀上就不如你。唐複說什麼，你一聽就懂，我卻要練好幾遍。我知道這是我的命，所以一直沒有喊過苦和累，因為我覺得命是人決定的，而不是天。上天折斷了我的雙腿，我哪怕用手也要爬上險峰。”
可是上天不公平，賜予了另一些人翅膀，讓他們推落石頭，打壓嘲笑着這些不肯認命的人。
所以為什麼？
為什麼他要經曆這麼多的不順遂，無數次朝命運呼喊，得不到一句回聲？
“你知道我這些天在想什麼嗎？我一直在和雲劍門的人切磋，一直打一直輸，昨天晚上和鄭師兄打了一架，我竟連他的招都接不住。我崩潰地躺在床上想，要不就算了？要不從今天開始，我再也不碰刀，再也不管八宗會盟的這些事情？”
楊悠雁輕聲道：“放棄也沒什麼不好。”
“......可是清早醒來的第一件事，我還是拿起了我的刀。”尹雲晖苦笑着，“我發現我放不下。”
他繼續來到劍心台，繼續若無其事地練刀，繼續準備着注定失敗的比試......一切似乎沒有不同，一切又似乎悄無聲息地改變了。
因為他終于看透了少俠榜背後的荒誕。
也讓他覺得，今天的面具格外突兀，格外冰冷。
天已入夏，身外的熱風與面具後的冷意，就像是意氣與現實的差距。這道鴻溝，他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越過。
也罷。他不想再裝了。
少年把手覆在面具上，卻見楊悠雁摁住他的指尖，憂心忡忡地看着他。
他輕輕笑了笑，将那面具一摘而下。
好像卸下了千斤重負，尹雲晖長長松了一口氣，倚在木頭樁子上，任由燈火照亮了他的臉。
“很多人都不知道面具背後的我是誰，隻有你能看出來。”他仰望着天上的月亮，眼瞳中透着迷茫，“這麼多年過去，連我自己也迷失了。每個人都想登少俠榜，我眼中也隻剩了少俠榜，仰慕着少俠榜帶來的一切。直到今天我才覺得，我的堅持很可笑。”
他極淺地笑了一聲，“如果我注定無法上榜，我到底在堅持什麼？”
楊悠雁沉默了。
他已經沉浸在了自己的情緒裡，順着他的話來安慰沒有用。有些事，得讓他自己醒悟。
所以她反問着：“是啊，你在堅持什麼？”
“你覺得呢？”
“我不知道，要問你自己。”楊悠雁搖頭道，“我不是你，不知道你為什麼重新拿起刀。就像剛剛我已經勸你放棄了，你會放棄嗎？”
“我不會。”
“為什麼？”
“......我不甘心。”
“但你明明知道自己會輸。”楊悠雁反駁道，“你不甘心有什麼用，不是看到結果了嗎？再練百遍、千遍，你都有可能争不過談颢，為什麼還不放棄？就此收手不是更舒服？”
她算是實話實說，并沒有指責的意思，可落在尹雲晖心中，格外刺耳。
放棄，收手。
那他這麼久以來的堅持算什麼？
“我不會像懦夫一樣逃走。”他倔強道，“憑什麼我要願打願挨地忍下自己的命運，任人擺布？”
“忍又怎麼了，聽從命運的安排就一定是壞事？”楊悠雁反駁着，“你既然覺得自己登不上少俠榜，也許命裡就未必能登上，登上了是好事登不上未見得是壞事，順應它難道不好嗎？”
“那我這麼多年都是為了什麼，活着又是為了什麼？如果我生下來就一定要平庸，一定要默默無聞，我走出劍門村有什麼用，努力了又有什麼用？”
“你完全可以不努力。”
“我不努力？”尹雲晖終于生氣了，“難道讓我真的朝我的命運跪下，朝唐複跪下嗎！”
楊悠雁平靜道：“所以你為的并不是少俠榜，而是不肯認命，不肯相信自己的命運是由師父決定的。你隻是認為，登上少俠榜是唯一證明自己不肯認命的方式。對嗎？”
尹雲晖漸漸平複了起伏的胸膛，啞聲道：“抱歉，是我激動了。”
“可你若真的認命，今天就不會拿起這柄刀。”楊悠雁緩道，“你的命就是失敗，是絕望，但你沒有屈從。所以關鍵不在于某個結局，在于你是如何看待絕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