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影墜落在一片草地上。

五髒六腑幾乎要被震碎，重力帶來的撞擊讓她整個人都陷入暈沉沉的幻象裡：

她眼前是大塊大塊的藍綠白三色光斑，烏黑的陰影在眼前晃動，似乎是極大一朵烏雲。世界一開始是純白的，而後瞬間被撒上了色彩，就像是沉沒的荷葉重新漂浮上來。

緩過神之後，時影發現自己幸存下來的原因：

她似乎變成另外一個人，擁有豐腴的體型，能作為有效的緩沖。她的相貌也發生了變化：頭發變成深棕色，盤在腦後，頭上綁着白色綢帶，在風中飄揚着。

與之前不同的是，這次她不再是赤身/裸/體了。

實際上，她擁有的“衣物”是一條巨大的白色紗綢。但跟之前相比，時影似乎也很容易滿足。

而現在，白色紗綢正輕柔地搭在她的腿上，在陽光下散發出溫潤如珍珠般的光芒。

不再是深夜，似乎是某個陽光明媚的清晨，天空碧藍如洗。面前不再有湖泊，而是一大片草地，似乎正是春季，草地綠茸茸的，正是溫暖的時候。

時影爬了起來，她的皮膚因為撞擊而出現大塊大塊的青紫，稍許一動彈就疼痛萬分，似乎整塊肌肉都被重新撕碎又拼接起來一樣。

她龇牙咧嘴地扯住紗綢，試圖遮住自己的身體。

而後，随着她的拉扯動作，她的大腿同樣感覺到劇烈的扯痛感——

怎麼回事？

時影一手撐着草地，低頭看下去。

這塊白紗并非是她的“衣物”，而是她的一部分？！

它從自己的皮膚裡生長出來，和身體融為一體，無法分開。又像是有人撕扯開自己的大腿，硬生生将這塊布縫上去一樣。

她蜷縮起來，但仍舊是徒勞。

布料完全不足以覆蓋她的身體，隻能勉強遮住大腿和小腹。

時影感受不到溫暖或是安全感，隻能感覺到一種荒謬的異樣，從大腿蔓延出來：自己的手臂也會如此嗎？長出一塊沒有用的布料，用自己的血肉來滋養它，最終把它養成巨大一塊？

就像在體内長出珍珠的那個小島一樣？

她感覺自己變成了織女。

如果是這樣，是不是現在就可以把這塊布撕爛呢——

時影用力撕扯着，甚至佝偻着用牙咬，妄圖用她的咬合力來把這塊布料從自己的身體内取出來。

隻不過，它似乎是無法被毀壞的。

像是橡皮一般，能夠被揉搓與拉扯，但是絕對無法被毀壞。

而且，拉扯得越過分，就越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疼痛感，深入肌肉内部，又像是直接把指甲從手指上拔掉一樣。

時影不知道自己清醒了多久，但她此刻被一種疼痛後永無止境的困倦侵擾，大腦也逐漸麻木。陽光明亮得有些晃眼，時影在日光裡眯起眼睛，又不知不覺陷入睡眠——

在陌生的地方睡着是一件危險的事情。

由于缺乏對外界的感知，讓時影醒來之後驚詫于自己身上的淤青與傷疤全部消失，皮膚的疼痛也不再持續，殘存的神經痛似乎是一種由回憶引發的錯覺。

發生了什麼嗎？為什麼自己毫無知覺？

時間到底過了多久？

愈發深入地思考這些，時影隻覺得頭痛欲裂。

偏偏在這個時候，她聽見一陣歡愉的樂聲。

由極遠處傳來，逐漸變得清晰又明朗，仿佛世界的聲響在相機裡緩慢對焦。虛化的樂聲逐漸轉變成一種清晰的認知，讓時影意識到，奏樂者離她隻有一步之遙。

她從草地上爬起來，大腿上的白紗像是尾巴一樣垂落。

不遠處，人群如同退潮後沙灘上的螃蟹，一瞬間鑽出來。

三個女人和她一樣隻着輕紗。

而内部的樂手、歌者，抑或是單純的觀賞者，都衣冠齊整。

通過服飾，人群被分成泾渭分明的兩種，仿佛是一道天塹，直接把時影劃分在其中一邊。

他們面色不改，似乎都沒有斜睨時影一下，正人君子般坐定，仿佛瞥了她們就是對自己的亵渎；又或者，她們的存在本身，就意味着一種挑戰。

盡管他們并不在看自己，但是注視感忽然又出現了。

密密麻麻的眼神就像渾身爬滿螞蟻。

時影有種作為野蠻人的尴尬與羞恥；即便是在“燃燒的女巫”裡，她也沒有受過如此侮辱。倘若所有人都未經開化，大家都是野人，她倒不至于有這樣的尴尬感。但偏偏“文明人”就在自己面前，以一種強勢的相反性，襯托出她們的不堪。

——我應該趕緊離開這裡。

她心想。

在她露出怯懦與逃離欲望的一瞬間，樂聲暫停。

所有人都轉向自己。

陌生的面孔，嫌惡的眼神，上上下下掃視的觀察，以及不明所以的表情。

時影輕輕挪動了身子。

文明人的視線在這樣輕微的動作裡左右晃動着；但偏偏變換的隻有眼珠，頭顱像是被木棍支撐住，又像是已經塑造成型的雕塑，一動不動。

時影往後退了一步。

她已經離開了樂手的視野範圍了，但他偏偏仍舊緊盯着自己。

巨大的眼眶裡，隻剩下雪白的眼白。

幾條紅血絲，像是蠕動的線蟲，在眼球裡掙紮扭曲，幾乎下一秒就要鑽出來。

時影不敢亂動。

就連呼吸都放得平緩又寂靜。

現在該怎麼辦？

會不會他們隻是震懾與威脅？

實際上，他們并不會做出什麼過激的舉動？

要賭一把嗎？

尚且在思考的時候，時影的行為已經先于萬千糾結，她輕輕往後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