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春季,四處都是深深淺淺的綠色。
時影踩在草地裡,嫩草紮在她的腳底,并不痛,反而有些茸茸的癢意。無論是荒原還是C290安全區都不存在小草;所有能夠種植的土地都被種了糧食。草地對她來說,更像是一種奢侈品,就連看一眼都是虛幻。
“要吃櫻桃嗎?”男人問。
時影回過頭看他。
不知道他從哪個角落摘了些櫻桃,随意包裹在樹葉裡。見時影望過來,他露出濃濃笑意,又把果子在衣服上蹭了蹭。
時影搖搖頭。
他走了過來,手指重重擦過時影的面頰,蹭出明顯的紅印。“臉上有點髒。”他說,目光裡滿是認真,随後又撚起一顆櫻桃,塞進時影嘴裡。
汁水迸濺出來。
紫紅色的櫻桃果汁滲出唇縫,将淺桃色的嘴唇染紅。時影覺得,根本不是自己在咀嚼,而是有一種莫名的力量在控制她的軀體。
手指抹在嘴唇上,沾了些甜蜜的紅色果汁後,男人終于露出滿意的微笑。
在這樣的笑臉裡,時影覺得毛骨悚然。
他并不是不愛自己,但是這樣的愛并不是出于平等。他隻是覺得,自己是一個漂亮的、聽話的寵物,能夠順應他的想法,能夠滿足他的控制欲。他對于時影來說,也是規則的一部分,是一種無法被掙脫的束縛。
但是,他的愛像是容易上瘾的酒。
——隻是吃一顆櫻桃而已。
——隻是被迫去野餐而已。
——隻是穿着薄紗衣服而已。
沒什麼大不了的。
時影看着他,腦海中閃過無數曾經聽說過的故事,見到的人們。無數張面孔、無數句話語都被凝結在一起,然後他們一起對時影說。
“我都是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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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最早是出現在什麼時候呢?
時影閉着眼睛,眼前是走馬燈般的場景。記憶在她腦子裡并不是一條直線,而是零碎的、散落的一片一片;又或者,是如同漿糊般的一團一團,彼此之間都可以被随意拼接粘合。
災厄降臨的時候,她也才上初中,因此起碼是再之前的事情了。
五年?
十年?
時間過得這麼快嗎?
她曾經擁有一個外表光鮮得出奇的家庭,是舊世紀最傳統的一類家庭;父親忠貞又事業有成,母親則漂亮又溫柔,家庭的富足程度也讓時影無需擔心自己的未來。
他們疼愛時影,愛到讓時影覺得喘不過氣。
“南瓜要吃橙色的,淺黃色的南瓜絕對不能吃。”母親這樣說,手狠狠地打在時影的筷子上,硬生生将南瓜敲下來,“我這是為你好。”
南瓜。
“英語老師我幫你換成英國人了,英音聽上去像是貴族,比美式口音體面得多。”父親把視線從電腦上轉移開一秒,溫和地看了一眼時影,“我這是為你好。”
英語。
“你穿紅色不好看,我已經把你紅衣服全都丢掉了。唔,這是最新一季的miumiu,你最适合淺藍色了。”母親說着,嬌俏的面孔上閃過一絲自得,“我的眼光可比你好多了。”
衣服。
“你不要再繼續打高爾夫了,曬得又黑,這個運動又被低端化了。明天開始就去練馬術吧,我想應該不是所有家庭都養得起馬,不是嗎?”父親穿了一身網球服,白色球帽底下,一雙冷靜的眼睛訴說着時影的命運。
運動。
時影覺得,自己的命運沒有一個瞬間屬于過自己。
她甚至沒有辦法對任何人傾訴自己的痛苦:她的“朋友”都是父母精心挑選的體面的孩子,她們并不會理解自己的痛苦,反而會覺得這樣的生活稀松平常、甚至令人豔羨。
汝之牢籠,彼之天堂。
但這樣的牢籠,并不是想脫離就能脫離的:親緣關系的割舍,是一種長久又綿長的疼痛。
而愛,讓割舍變得更困難。
****
時影睜開眼睛,自己倒在草地上,男人擔憂地望着自己。
“怎麼了?”他焦急地問。
時影搖搖頭,“忽然有些暈。”
“啊,我還找了個秋千,想跟你一起去呢。”男人有些沮喪,随後又眼神亮晶晶地看着時影,“你現在如果好了,能不能跟我一起去蕩秋千?”
“……”時影剛搖了頭,就見男人的面孔隐約又出現裂紋。
好吧好吧,鴻門宴非去不可了。
時影翻了個白眼,“走吧,我也休息好了。”
“那真是太好了。”
男人牽着時影的手,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暖包裹住時影冰涼的手指,同時,巨大的包裹力也讓時影沒有辦法掙脫出去。
秋千在樹林深處。
密密麻麻的茂盛樹木與深綠色灌木将秋千擋得嚴實,從時影的角度,隻能看到兩根粗壯的麻繩從高聳的樹枝上垂下,最頂上纏繞着藤蔓,幾乎與樹林融為一體。
也不知道是誰建造的,在這麼一個偏僻的小角落。
時影嘟囔一句。
男人走過去,随意拽動了兩下,确認秋千結實之後,便一個人先坐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