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境正西,蒼山沿岸。
一座圓台懸浮于雲端,各式符文零星分布在玄黑石闆上,随意一瞥皆可見到一兩道深入石體的裂紋,讓其看上去更加不堪一擊。
“唰唰——”
雨點擊打着石面。
電閃雷鳴間,一紅一白兩道身影戰得正酣,幾十回合下來,依舊難分勝負。但随着雨勢變大,白影人的動作越來越遲緩,反觀紅影人卻是如魚得水,絲毫不受影響,漸漸占了上風。
“砰!”
符光閃爍。
白影陡然從空中墜落,在圓台上砸出個巨大深坑。好在圓台厚度頗為可觀,才避免了人穿石之景象。
“……”
出手的紅衣人本是淩空而立,見狀先是一愣,而後收起符箓落地,快步走上前去。
“咳咳……”
“……再……來。”
沙啞的聲音自坑底傳來。
“……”
紅衣少年看着耷拉在坑邊的那隻滿是血污的手,向來沒什麼情緒的眸子終于升起一絲不忍,他蹲下身,朝坑底之人伸出手,叫了一句“師兄”。
“這局你已經輸了。”
紅衣少年模樣生得好看。
是極為好看。
眉似遠山,眸如寒星,俊美五官如同天人雕刻,墨色綢緞般的長發用同色絲帶束起,哪怕因大雨滂沱濕答答地貼在臉上,也是一等一的賞心悅目,叫人生不出半點輕慢之感,反倒是視線忍不住想要随着那滴着水的發尾落更隐秘的地方去。
隻是可惜。
這張難免讓人生出不軌之心的臉有着緻命的缺憾——那隻左眼雖被濕發擋住,卻也能清楚看到其下空空如也,隻餘一個黑洞洞的眼眶。
平日裡這左眼被黑布遮住,但今日打得激烈了些,黑布不知掉到了哪裡,因此紅衣少年看起來比往常多了幾分邪氣,更顯得他不似常人……
這家夥,該不會是什麼妖怪變的吧?
但白衣少年剛生出一絲懷疑,就蓦地聽到對方說自己輸了,于是這奇怪的想法瞬間從腦海中消失得一幹二淨。
霎時。
一句“你放屁”脫口而出。
白衣少年破損腰帶上挂着的玉色圓佩表明了他的身份。
那圓佩上面的筆迹歪歪扭扭如同狗爬,斷不是出自什麼書法大家之手,依稀可辨出寫的是:
蒼山派,袁逸川。
那麼不難猜出,紅衣少年便是曾在論道會上昙花一現的子車玉了。
“我才沒輸。”
袁逸川躺在坑底,生生忍住後背傳來的刺骨痛意,又咽下即将說出的“小爺”二字,高昂起下巴為自己開脫。
“我不過是打累了在這裡休整一下而已!”
比起貌若天仙、自帶清貴氣質的子車玉,他的長相隻堪堪算得上秀氣。長眉直插.入鬓,鳳眼中烏木黑瞳宛若天成,微卷長黑發則高高束起,左耳後的小辮發尾綴着顆暗紅色玉珠子,更顯得年輕氣盛。
見子車玉那隻削瘦修長的手又巴巴朝自己伸來,袁逸川“啪”一聲打掉那手,坐起身一臉不快道。
“子車師弟,你要知道自己是眼瞎不是耳聾,我方才說什麼你聽不見?我說‘再、來’——‘再來’什麼意思你不知道?就是說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在,你就得乖乖跟我對招,别老想着跑去師尊面前賣弄你那些狗屁學識!”
“輸?哼!”
全身上下除了牙齒就嘴最硬的袁逸川嗤笑一聲,擡指蹭鼻的同時順勢抹去嘴角血迹,仿佛這樣就能掩蓋自己被打得落花流水的事實似的。
他用鼻孔沖着子車玉重重哼了一聲,神色倨傲:“小爺我生下來就不知道輸字怎麼寫,所以請注意你的措辭!”
子車玉:“……”
他似乎是想說些什麼,但很快拉下了嘴角,沒有接話。
袁逸川話一說完,便回想起自己不久前才在衆目睽睽之下輸給一個女修,臉上的神情幾乎挂不住。
他莫名就将這事怪到了子車玉頭上。
抛去外界議論不談,單這些時日在宗内待遇的變化就能叫人心生煩悶,子車玉的出現,到底是讓他變作了紅花旁的綠葉——下到同門的尊敬,上至師尊的關懷。尤其論道會過後師尊便對他大失所望,不僅不再親自指導他修行,還叫他無事便來請教子車玉,以磨練心性。
呵,請教?
袁逸川簡直要氣笑了。
不過是救了幾個無關緊要的修士一時聲名大噪而已,他子車玉有什麼資格來指點他!
他當即拉着子車玉去擂台上打了起來,過了幾招便在同門詫異的目光中将人一腳踢飛出去。
但袁逸川還是不爽。
謝衣赢他靠的是實力,子車玉輸他卻是靠耍賴,隻招架不還手,當誰看不出來他故意裝弱?知情人倒明白他袁逸川有那實力,不知情的還以為他借機欺負半個瞎子呢!
所以才有這私下的切磋。
既是無旁人圍觀的私下切磋,袁逸川自然要求子車玉“不吝賜教”,子車玉當時怔了片刻,而後點頭。
彼時的袁逸川十分自信,完全不知自己會遭受怎樣慘絕人寰的身心打擊。
最初,袁逸川對上子車玉還能輕松赢幾局,但沒過多久,他就漸感吃力,局勢一下從他單方面的碾壓變成二者打得有來有回。
然而這還不是最令他驚訝的。
後面子車玉是徹底不裝了,不出十招便能輕松将他擊敗,每次使的還是不一樣的、他叫不出名兒的法術神通。
袁逸川連敗二十三局後理智全無,跑去質問自家師尊才知對方是在拿自己練手,差點氣得吐血,但憤怒過後又迅速冷靜下來:師尊要是知道子車玉這麼厲害,對他豈不是更青睐有加?
不行,他決不允許子車玉有任何在師尊面前表現自己的機會!
于是袁逸川在萎靡幾天後迅速調整好心态,每日天不亮去找子車玉約架,每次都要拖得對方在他師尊歇下以後再回去。
這謀算雖然淺顯,卻也實實在在讓子車玉無暇顧及其他。
可是袁逸川很快便覺察到了不對勁——對于子車玉打赢自己這事,他從一開始的憤怒、抗拒,逐漸變成坦然接受,甚至習以為常。
這些日子他是屢戰屢敗,屢敗屢戰,再沒有最初的傲氣了。
“……”
看着那張純善無害但略有殘缺的臉,袁逸川對眼前這人卻是一點也恨不起來。
二十日築基,半年結丹……
子車玉究竟是什麼怪物?
若是沒失去左眼,該是怎樣的驚才絕豔之輩?
但袁逸川到底是無從知曉了。
他垂首,看着自己被符箓炸得皮開肉綻的掌心。
袁逸川覺得自己一定是有病,而且病得不輕,否則怎麼會一天不挨子車師弟的打就渾身難受?
算算時間,今日時辰也差不多到了,隻需要再同子車師弟打一場……
想到這裡,他雙手往石面上一撐,便準備從坑裡爬上來,但動作做到一半,突然又頓住了。
“……”
那沾灰帶泥的臉先是一青,而後慢慢漲紅,直到紅得近乎發黑才引起在場第二人注意。
“?”
子車玉不明所以,遂微傾身向其身下斜睨一眼。
子車玉:“……”
這下袁逸川的臉是不紅了,他黑着臉說道:“你一個勁地盯着我瞧做什麼?”
“……師兄。”
子車玉欲言又止,止又欲言。
不過他還是接着說了下去,就在他話音剛落的那一瞬間,袁逸川腦瓜子“嗡”地一下就充滿了熱意。
子車玉道:“你褲子掉了。”
袁逸川:“簡直是廢話,小爺我還用得着你提醒??”那褲子在他身上,掉沒掉他能不知道?何況誰家褲子隻掉一半!
“我是說,全掉了。”
子車玉接着補充道。
“……”
他說得輕描淡寫,仿佛隻是掉了件無關緊要的東西,袁逸川聽完額角青筋狂跳,忍住怒意道:“……那你還不扭過頭去?”
或者直接滾蛋行不行!
“……”
子車玉并沒有依言照做,而是沉聲問道:“所以我們今日還打嗎?”
打?
怎麼打?
光着腿打嗎?
一時間,袁逸川不禁想到外頭關于蒼山男弟子之間的那些風言風語,再一看子車玉那晶亮期盼的眼神,兩相結合後被自己的想法吓得花容失色——
不、不能吧?
子車師弟不會是……
他越想越心驚,手上動作卻不停,抓腰帶、提褲子,那叫一個一氣呵成,子車玉甚至還沒反應過來,就感覺眼前一花,不見了袁逸川的蹤影。
不過袁逸川到底是袁逸川,心裡有什麼不快向來是當場發出來,即便是提着褲子落荒而逃,怨怼之聲還是穿透雨幕清清楚楚傳進耳朵。
“還打個屁啊!”
“滾!!!”
“?”
子車玉滿臉疑惑。
剛才不還好好的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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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山頂。
“喲!”
大殿之中,一位白發老道耳朵微動,同身旁人道:“你這徒兒火氣挺大啊。”
說罷,他從袖中拎出一串晶瑩剔透的葡萄,在衣袍上随意擦了擦,摘下一顆丢入嘴裡,又面不改色地朝那正襟危坐的白袍修士遞去。
這外貌介于青年與中年之間的白袍修士身材高大,面容俊朗,半點看不出歲月留下的風霜,隻身着一襲雪色蟒袍便盡顯不凡氣度,頭戴玉冠,腰間玉帶束身,舉手投足間散發出一種上位者的威嚴與肅穆。
此人正是蒼山宗主——
合體境的豈凡真君。
然世間修士境界從低到高依次分為練氣、築基、金丹、元嬰、化神、返虛、合體、涅槃、渡劫九重境界,渡劫往上,便是與天同壽的仙人。
豈凡真君年不過千,卻已達合體之境,在如今強者匮乏的九境,是當之無愧的世間最強之一,能與之并肩的屈指可數。
渡海一戰前,世間查無豈凡真君。
彼時祁山還無涯才是世人猜測的不足千歲便能進境到合體的天才。
可惜經過渡海一戰,祁山死傷慘重。
原有宗門領地變作廢墟不說,當時的祁山掌門還無涯雖成功封印大妖卻慘遭重創,修為從返虛跌至化神,祁山的弟子更是從三千銳減至兩百,連還無涯的徒弟也是一死一傷。
祁山因此搬遷至東境。
而就在各宗欲割據祁山舊領地時,還是蒼山長老的豈凡真人一舉戰勝各宗強者,為宗門拿下了六成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