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遙青也想到了這一層,她搖了搖頭,道:“就算你的猜測成立,他們也不能确定你是否逃脫了他們的陷阱。但是——”
程遙青話鋒一轉,顧況不由得屏住氣。
“今日我在将軍府門口看見,大理寺得了你脫在湖裡的外衣。”
顧況心神一蕩,大腦裡思緒如麻。
明明他已經将衣物沉入水中,為何還會被發現?
對了,定是那個開閘放水的玉郎。
水放幹了,他陷在淤泥裡的衣服不久露出來了嗎?
一擡眼,看到程又欲言又止。
顧況露出疑惑的神情。
程遙青雖然很不情願,但還是叙述了那夜她斬殺三人的經過,承認了自己一時疏忽沒想到湖裡還有顧況遺留下來衣服。
誰知顧況卻不以為意:“師姐,你想左了。”
他随即解釋道:“我在明德湖中心的橋下,親耳聽見那玉郎教人放水。倘若不是師姐開了閘,玉郎見水位遲遲不降,定會過來查看。那樣他就立刻發現又少了三個士兵,指不定會順着泾河追查。那樣師姐就不可能帶着我逃出生天了。”
程遙青将顧況的話在腦子裡轉了轉,承認他說得有理,内心的歉疚稍減。
她說:“大理寺有你的衣物,京畿營在确認你的存在,如果他們信息相通,京畿營的懷疑就會變成肯定,這增大了你的暴露風險。”
顧況認同她說的話:“我們應該想辦法銷毀這樣物證。”
程遙青卻道:“大理寺的那個羅寺員與在場的捕快都見了那衣袍,想要銷毀衣袍,就要先讓他們閉上嘴。”
她把手放到脖子上一抹。
顧況用一種不認識程遙青的眼神看着她。
他知道師姐生平一把刀斬人首級無數,但是羅亮和那幾個捕快是無辜之人,顧況不認為他們該成為刀下亡魂。
“當然,這隻是最壞情況。”程遙青看見顧況的眼神,不由得哂笑,她當然不希望殺死置身事外的人,但有時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證據從被發現到作為報告呈上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咱們今晚見機行事,将你那件衣服從案卷上抹除。”
“今晚?”顧況敏銳地抓住了重點。
“有意見?”程遙青反問他。
顧況覺得這也太突然了。但是他搖了搖頭,覺得沒有自己說話的餘地。
程遙青話說着,手中的動作卻一直沒停下過。她講完最後一句,籮筐裡的豆子已經堆疊成小山樣的一堆。
反觀顧況面前,還有一捆子沾着泥點子的菜葉。
程遙青站起身松松僵硬了的筋骨,準備把豆子搬到廚竈邊。
這是顧況叫住了程遙青:“師姐。”
程遙青以為他要求自己留下來幫忙,一句“不能”已經溜到嘴邊。
誰知顧況卻道:“我記得戶部就在大理寺近旁,戶部府庫中有朝廷官員的名錄。倘若我們能拿到名錄,就可以從劉公子突破。”
程遙青覺得這個主意不錯。
她點點頭,面上還是淡淡的:“可以。”
顧況卻懊惱地垂下頭。
師姐隻是肯定了他的提議,卻沒有肯定他。
好像一直是這樣,在師姐目前,他估計幼稚得一覽無餘,一無是處吧。
*
更漏未盡,羅亮還是一個人坐在大理寺的廂房内。
他的面前擺放着卷帙浩繁的案件卷宗,手底下正奮筆疾書。他寫的,正是将軍府失火案的調查報告。
先是将軍府的焚毀狀況,再是将軍府的屍體清點,身份辨認,最後是在場的物證,場外的人證。
從進入大理寺到現在,他還是第一次接到如此重大的案件。
當他還是個學生的時候,他便立志追随孔聖人: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他發奮苦讀,頭懸梁錐刺股,窗邊冷月清輝,見證了無數個筆耕不辍的夜晚。終于,他一個郓郭小城出來的孩子,登科及第,中了一甲進士。
可惜他的理想未經實現,便胎死腹中。
在皇帝的萬壽宴上,他第一次進入如此盛大輝煌的場合,身邊花團錦簇令人應接不暇。一同及第的士子,大多都是高門貴胄子弟,隻有他最沒見識,也最木讷,拒絕不了旁人的熱情。
在身旁同侪一句句勸酒聲中,他一杯又一杯地甜釀入喉,不一會就醺醺然飄飄然,眼也花了,腳也立不穩了。
“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
困頓半生,終得賞識,怎教人不揚眉吐氣,意氣風發!
但是他好像被人束縛住了手腳,昏昏沉沉不知拉到何處去了。
當羅亮酒醒了的時候,他就意識到,壞事了。
果然,同榜的進士們紛紛有了歸宿,隻有他位置空懸。
他寫了幾十頁的文章,剖心瀝膽,字字懇切,托了人遞上去,向皇上表明自己的心迹。
但是一切石沉大海。
他等啊等,終于等來皇上的旨意。
他,被分到了大理寺,作了最下等的寺員。
*
羅亮寫完最後一個字,長舒一口氣,擱筆揉腕。
謝太傅猶能東山再起,他羅亮辦好手中的差事,自然能讓聖上看到他的忠心。
他正這麼想着,頸中卻一陣酥麻。
還沒反應過來,兩眼一翻,伏案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