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鞍前車夫解開髻頭的工夫,程遙青和顧況偷偷溜出了馬車。
白雲觀坐落在京城西側山上。
日落西山,霞光滿天,幾處飛鴻掠過,如畫中寫意閑筆。
顧況和程遙青都穿着平民衣服,索性就扮作百姓,光明正大入住白雲觀。
唯一令程遙青有些不滿的是,那迎接他們的小尼姑一見二人,就把他們當成了一對夫妻。
程遙青剛想否認,但顧況一捏她的手,點頭應下了這個稱号。
見了顧況剛剛脆弱的神情,想來是希望此時此刻能有人陪陪他。程遙青不好拗着他來,便也沒再表示反對。
于是那小尼姑便為顧程二人安排了一間單間。
白雲觀雖為清修的道觀,但并不孤高自持,也做民間道場,因此觀中備有外人留宿的一整排房屋,房屋背後是參天的古木,檐下挂了一排風鈴。
晚風輕拂,鈴铛次第聲響,格外清幽。
程遙青和顧況入住的,便是其中一間。
整個單間窄小卻清靜,床鋪占了好大一塊,剩下的空間僅夠兩人并排站立。
看來打地鋪是不可能了,程遙青不無遺憾地想。
顧況卻似乎看出了她的顧慮,他自告奮勇在矮窄的地面上劃出了一個小小的鋪蓋。
他繃着一張小臉,義正詞嚴:“師姐有傷,應當睡床鋪。男女授受不親,我睡下頭。”
*
其實顧況打地鋪,是存了自己的小心思在。
在馬車夾層之中,肌膚相貼,程遙青心中作何想他不清楚,但顧況自己倒有些心猿意馬,控制不住身體。
少年人情動得輕易,他不願教師姐知道自己這份不可言說的心思。
他敬愛師姐。
敬愛二字,敬多于愛。
為了不讓師姐難堪,也為了掩飾自己的心意,顧況作出了打地鋪的選擇。
天色很快就暗了下來。
兩人在房中吃完了齋飯,一時無言,四目相對。
在觀中留宿的人寥寥無幾,至少他們鄰近的幾間客房都是燈火黢寂。
隻有程遙青和顧況的這件房屋還燈火通明,像是漆黑海面飄搖的一葉孤舟。這條小船上,他們兩個,也隻有他們兩個,緊緊相依。
“睡罷。”程遙青滅了火燭,躺入被褥。
這一天的驚險實在讓她太疲憊了。
從二探大理寺,到祝婆婆小院,再到西直門,最後來到白雲寺。
自己簡直是鐵打的。程遙青心想。
她本以為自己□□和精神均極其困倦,躺下去一秒就能睡着。但是手臂的疼痛此時攀附上來,金瘡藥的清涼已經過去,隻馀砭骨刺痛,在她馬上墜入夢鄉的時候那麼一撥弄,讓她旋即清醒過來。
她咬住牙,不肯叫痛。
已經沒有可以讓她無所顧忌喊疼的人了。
程遙青的意志力與□□的疼痛相持着,漸漸覺得大腦一片混沌,雙眸半睜半閉。
半夢半醒。
*
顧況此時也有點睡不着。
作為一個嬌養了十幾年的公子哥,顧況有擇席認床的壞毛病。
在祝婆婆小院住的那兩個晚上,第一晚他從将軍府僥幸逃脫,半宿沒睡,這才困極了,沾枕即睡,第二晚他半夜三更随程遙青夜探府庫、大理寺,又是缺了半宿覺。
正因為次次都沒有足夠的時間,但是有足夠的驚險,顧況那認床的壞毛病才沒有顯現出來。
不過這番到了白雲寺,日入而息,顧況反倒開始不适應了。
窗外草蟲切切,方顯出夏日山居的萬籁俱寂。
顧況數着聲聲蟲鳴,忽然間聽到床鋪上有不安的翻動聲。
程遙青也還沒睡嗎?
“師姐?”顧況試探地叫了聲,聲如蚊呐。
沒有回應。
被褥的響動卻沒有停止。
顧況不安地起身,再次呼喚:“程遙青?”
這次他的聲音大了點。
被窩裡傳來一聲悶哼,似是應答。
顧況借着照進來的拿起火折子,打了幾下都打不出來。他發狠般地再一劃,明亮的火焰竄出,差點燎到他的手指。
點亮了蠟燭,顧況舉着燭台,心中暗道一聲冒犯,撩開了床上垂下的布簾。
燭光太暗,隻能照亮周圍一小圈的事物。
顧況隻好整個人爬上床,湊近了程遙青。
她雙目半睜,秀眉蹙起,額頭蒙了一層薄汗,發絲也黏在了脖子上。她整個人不安地扭動着,半床被子被蹬到了角落。
顧況學着幼時老嬷嬷望聞問切的辦法,拿手背貼上程遙青的臉蛋。
程遙青雙頰冰涼,額頭卻是滾燙。
顧況心道不妙。
醫書上道,人在遭受極為嚴重的傷後,往往會發熱,若是傷勢兇險,這發熱能要人性命。
顧況此時也顧不得什麼男女大防了,挽起程遙青左邊衣袖,之間傷口布條上的血迹已經變為褐色,但是揭開細察,仍有鮮血冒出。
看來白天姓劉的那一刀足夠深。顧況咬牙切齒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