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況有些微微愣神。
他眼裡的師姐,是清冷的,是除了任務以外不假辭色的,他何時看到程遙青對人——還是一個男人——露出笑容。
顧況腳下不防,打了個踉跄。
電火石光間,他失去平衡,屁股着地,摩擦着十幾級台階,咕噜噜滑到程遙青所在的亭子前。
他這下看清了。
程遙青對面不是一個男人,而是一個男人帶着小女孩。兩個人都穿着粗布短衣,臉上挂着憨厚拘束的笑容。
顧況的内心被分成了兩半。
一半在對他說:區區一個農民,有什麼可怕,他顧況可是将軍府的小少爺,程遙青再怎麼眼瞎,也不會先看上人家。
另一半卻在對他說:顧況啊顧況,你身上穿的,口裡吃的,與人農民之子又有何差别?不過是多了層空殼罷了,本質上兩人并無不同。
屁股上的疼痛終于傳到了大腦,顧況一個吃不住,叫出聲來。
程遙青正對着顧況站,早就看到了他從台階上滑下來的糗樣。她面前的兄妹倆卻是現在才聽到聲音,雙雙轉過頭去。那小女孩也顧不得害怕了,指着顧況哈哈大笑起來。
顧況感到自己的臉上在燒。
傾盆而下的大雨把他澆得如同落湯雞一般,麻布衣服緊緊粘着皮膚,頭發也亂糟糟垂在耳邊。
真是丢人現眼!
顧況恨不得鑽個洞把自己埋進去。
程遙青倒覺得顧況這幅樣子怪有趣的,禁不住也跟着小女孩笑起來。
顧況一擡眼便望見了程遙青臉上的笑容。
他隻能苦中作樂安慰自己:今天這一天在師姐臉上見到的笑容,比前兩天加起來都多,他這一跌,就當彩衣娛姐了。
師姐就該多笑笑,心情舒暢了,傷口才好得快。
至于站在師姐前面的那個男人——
顧況一骨碌站身起來,動了動腿腳,所幸沒有受傷。他慢吞吞走到程遙青身旁,挺起胸膛,顯示自己才是和程遙青一國的。
盛夏的大雨來得也急,去得也快。不過多時,亭外的雨聲就小了泰半。
亭中兄妹兩人不等雨停,便欲走出亭子。雨一打,木棉花紛紛如美人倒伏般從枝頭墜落,他們正是要去采集新鮮的木棉,拿來賣錢。
臨走時,哥哥朝亭内兩人揮了揮手,咧開嘴笑了,露出一口微黃的牙齒。
那妹妹見顧況摔了一跤,笑了一通,不那麼害羞了,也跟着哥哥揮揮手:“好看的姐姐,倒黴的哥哥,咱們走啦!”
程遙青朝着這對萍水相逢的兄妹擺擺手,目送他們走出幾步,回首看向顧況,眼神中透露着一絲她自己也覺察不到的關心:“摔着了麼?”
顧況結巴:“沒……沒有。”
他盡量旋轉身子,不把沾了污泥的背面露出來。
程遙青也不再細問下去,她轉開眼睛,望向亭子外那一串雨簾。
雨勢漸緩,日光漸出,一切都是簇新的,草葉翠綠,樹木蔥茏,天地間亮晶晶的,像是被造化之神重新點亮了一般。
神思又回到顧況身上。
他進來的時候,睫毛上還挂着濕漉漉的水珠,整個人狼狽至極。但顧小少爺背脊挺拔,身形闆正,如同一根剛長出的小竹筍。
程遙青被自己的聯想逗樂了。
*
顧況的目光順着程遙青秀美的側臉往外看去,隻覺山川形勝,日月光輝。
他偷偷地朝程遙青挪近了一小步。
程遙青仍舊看着外頭漸歇的雨勢,沒有回頭。
顧況再往程遙青身邊靠近了一點。
她還是出神地望着外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顧況悄悄伸出腳,又挪進了半步。
這下兩人終于并肩而立了。
顧況心滿意足。
身上的雨水淌下,滴滴答答地落在了地上,在他周身圍成一圈,像是天然畫成的牢籠。
粗布衣服沾了水,更加紮人。顧況細皮嫩肉的,穿着不舒服,聳肩弓背,扭動了一下。
他心虛地擡眼望向程遙青,期望她沒有發現自己剛剛的舉動。
一個不防,師姐卻突然回頭,一雙明眸映入他的眼睛。
“你在看甚麼?”她輕聲發問,面帶好奇。
顧況張了張嘴,卻不知該如何回答,隻覺心中千言萬語,到了嘴邊卻又無從說起。
他的眼前隻有程遙青張張合合,如同木棉花般嫣然的唇瓣。
真想踮起腳湊上去。
顧況被自己腦子裡第一個念頭驚到了,他慌亂地低下頭,直勾勾看着地上那一圈雨水。
無形的牢籠把自己束縛得越來越緊,他幾乎就要喘不過氣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