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骨碌爬起來，悄聲向程遙青問道：“師姐，咱們還回去麼？”

一旁程遙青青絲早已垂下，散在枕頭上，如海藻一般。她把所有被子都搶了過去，裹成一團，隻留出漂亮的蝴蝶骨，背着身朝向裡面。

顧況還是放不下這件事，起身穿了鞋襪，就要下床。

背後的程遙青卻異常敏感地感覺到了他的響動，喃喃地從口中道出一聲：“不要走。”

顧況身子一僵，又坐回到床上。

他伸手，溫柔至極地把程遙青黏在脖子上的頭發都撥弄到背後，大着膽子在她臉頰上印上一個吻。

程遙青的眼角卻流下一滴淚來，嘴唇翕動，又說出一句話。

“阿淨，不要走。”

顧況覺得剛才賣力的自己像是個小醜，他洩了力氣，重重地倒在床上。

窗外月華如練，夜色如水。

他睡前最後的念頭是，看來莫淩霜的人是不會來了。

*

程遙青定定地看着顧況的睡顔，覺得自己幹了件天大的錯事。

酒醒了，腦子還有點發蒙。

明明剛才是顧淨，現在怎麼又換成顧況了？

不對，顧淨早在九年前就已為她而死。

一直是顧況！

程遙青内心驚悚，幾乎要咳出來。

她強忍着這股咳嗽的沖動，施展開輕身功夫，如壁虎遊牆一般，沒有驚動顧況，溜下了床。

她借着皎潔的月光，從地上拾起了散亂的绫羅小衫，胡亂往身上一套。

又從凳子底下摸出了那把從不離身的大刀，系在腰上。

若是外人看來，她這番打扮，肯定不倫不類。

但是這時候顧不得那麼多了。

程遙青感覺火燒屁股，隻恨自己動作不夠快。

腿上還帶着未曾褪下的酸軟，她心中冷哼：顧況這小子，趁人之危，實非君子。

轉念一想，他大腿上還帶着傷，怎麼還能讓她如此滿意？

果然是年輕。程遙青在心中喟歎。

她不敢細想下去，小心翼翼地推開門，直奔罪魁禍首莫淩霜的居所。

這屋子夜半三更還亮燈，分明就是請君入甕，等着她來。

程遙青嘩啦一下猛地推開門，闊步走進内室，果然看到莫淩霜還醒着。

她一副優哉遊哉的樣子，面前一副黑白棋盤，左手兩指撚了一顆黑子，懸在空中，好像在思考要往哪裡放。

聽見門口有響動，莫淩霜這才緩緩轉過頭來。

程遙青一屁股坐在她對面，脆生生開口：“蓬門今始為君開，三更半夜，原來霜娘還在等人。”

程遙青所言，既是譏諷莫淩霜推動了她與顧況的事情，也點出了莫淩霜面前棋局的名稱。

原來，程遙青年少時曾與莫淩霜對弈，兩人搗鼓研究出一盤珍珑棋局：黑棋門戶大開，卻暗藏殺機，白棋長驅直入，但處處受限，所謂“蓬門今始為君開”是也。

正是此夜此時此地，莫淩霜面前擺着的這一盤。

莫淩霜倒不惱，作了個“請”的手勢，示意程遙青與她對弈。

程遙青卻梗着脖子，并不接招：“霜娘，我今日因為你右手之事，于酒席上不小心喝多了點。照理來說，陪在我身邊服侍的，可不應該是顧況罷。”

莫淩霜終于有了些反應：“青娘，你與我說說，這新鮮後生的滋味如何？”

程遙青嫌棄地一擺手：“你這話，好像我們是深山裡的老妖精似的。”

她一開玩笑，緊張的氣氛便漸漸松弛下來，莫淩霜終于解釋道：“後半場吃到一半，這姓顧的小子說要去看看你，我便讓他去了。誰知道，等碧桃領了醒酒茶回來的時候，你們早已……”

程遙青心神一蕩，腦瓜子嗡嗡的。

莫淩霜說到意猶未盡處，話鋒一轉：“不過呢，我也理解你。男女之事，魚水之歡，人之所大欲也，你早就經嘗過，為何此時又如此羞赧？”

程遙青不覺苦笑：“論理說，我還是他未過門的嫂嫂。”

莫淩霜卻驚奇地瞪了她一眼，第一次鄭重其事地喚了她的名字：“程遙青，我竟不知，你幾時如此拘禮了？”

程遙青不意莫淩霜這麼發問，陷入了思考。

程遙青出生在臨安莫家一對粗使灑掃夫妻的家中，自幼在武道上展露出天賦，這才被主人家選中，習武練刀。

正是因為從小到大從未濡染過禮教，長大以後再接觸，程遙青便對那些教義教條時時批判。

莫淩霜卻是莫家的大小姐，從小文武并重，精雕細養長大的。

程遙青當時對莫淩霜說的最多的一句話，便是：“莫大小姐，你又在意這虛禮做什麼？”

誰知，此時卻反過來了，換成莫淩霜來勸程遙青。

程遙青終于平複了心緒，從棋盒中拿出一顆白子，落下棋盤。

“我本無意與顧小公子結緣，有了今晚之事，我明天清早就走。”

莫淩霜并不意外她如此選擇，隻是複落下一黑子。

“良宵苦短，還請程女俠與我下完這一盤棋，我便為你備車馬，送你北上。”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