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張賣身契。
看起來這與他無關。
顧況就要将紙放下,眼睛卻又掃過下面被賣的人氏姓名。
這是一家姓程的三口之家,父親程三七,年二十,母親程氏,年不祥,女兒程二丫,年四。
因為年景饑荒,一家人整整齊齊地賣給了臨安莫家,通共兩吊半銅錢。
顧況瞪大了眼睛。
他在心裡一合計,自己一個月的零花,便有一錠銀子,若是換算成銅錢,不知凡幾。
真是人命如草芥。
輕易地被買入,輕易地被占有。
對比自己往日的生活,顧況忽然有些恍惚了。
他晃晃頭,回了神,又拿起了另一張紙。
這是籍冊中撕下的一張紙,上面墨迹斑駁,隐隐還能看出程二丫的名字。
程二丫的名姓被一筆勾銷。
顧況心頭有些擔心起這個小姑娘的命運。
被賣進莫家,又被勾了名字,難道是小姑娘經受不住苦役,死掉了?
手中的下一張紙給了他解答。
那是一本脫了線散開的花名冊,上頭寫着,丙戌年春三月莫氏刀莊花名冊,下頭是一溜名字,分别寫着年歲,身量,考評等第,等等。
程二丫的名字綴在最末尾,後面跟着一個五歲,丁等三級。
顧況算是看明白了,原來那小姑娘沒死,而是被莫氏刀莊收留練武了。
他心頭小小松了一口氣,迫不及待地揭開了下一張紙。
程二丫的名字已經不在最後了。她稍稍往前挪了兩位,後頭跟着考評:丁等一級,根骨佳,甚勤勉。
顧況心裡暗暗為這個小姑娘開心。
半吊銅錢賣身為奴婢,如今入了武行,脫離奴籍,倒也不失為一種好去處。
下一頁花名冊卻讓他再次皺緊了眉頭。
程二丫還是丁等一級,後面幾個與她年紀相仿的孩子的名字卻被勾去了,後面還批注了去向,這個去做粗使小厮,那個被撥到外院侍衛。
顧況看懂了,這些一直在丁等的孩子還會被清退。
他知道,這花名冊有些年頭,紙上的程二丫姊姊,或許還比他的年紀大,無論他心中如何為這位小姑娘擔心或是欣喜,都改變不了她在紙張末尾的結局。
也罷,這或許是哪位前輩的人生故事,被他看到了。
顧況平複了下心情,刷一聲翻到了下一頁。
紙張卻被墨點子染黑了大半面,前頭的名字還清清楚楚寫着,後半張卻根本看不清楚。
顧況皺着眉頭,一連翻了幾張,從丙戌年春翻到己醜年冬,翻過三年,都沒看見程二丫的名字。
兩種可能,一種是這個叫程二丫的小姑娘早就被清退,成為了粗使的奴婢;還有一種可能,她一直好生呆在後半頁。
顧況不無悲觀地想,還是第一種猜想的可能性大一些。
手中懶懶的,翻到了下一頁。
丙戌年冬臘月名冊。
程二丫的名字赫然出現在了第一位。
後面跟着定級,甲等第一。
顧況将紙舉起來,對着月光照了照,确認自己沒有看錯。
白紙黑字,字字分明。
之前一直沒出現的小姑娘一下子躍升到了第一位。
顧況興奮地翻下去。
一連幾張,程二丫的名字都穩居第一位,下頭有一連串男弟子,身量比她高,體重比她重,卻一直越不過她去。
好樣的!顧況在心中暗暗較好。
又翻過一頁,排名第一的卻寫着一個熟悉的名字。
程遙青。
等等?顧況手快,又返回去看了看。
上一頁甲等第一的還是程二丫,如今卻變成了程遙青。
都姓程,都是女弟子,都使刀。
身量,體重,相差無幾。
顧況心中激動,幾乎要跳起來。
程遙青就是程二丫,程二丫就是程遙青!
他的眼前有浮現出師姐素白嚴肅的一張芙蓉面。
那時她閉着眼睛,因為傷口發炎帶來的高熱,臉上帶着細細的汗珠,咬緊了下唇,不肯發出難受的聲響。
顧況心頭忽然泛起一絲疼惜。
他從頭到尾,快速地又把剛剛看過的花名冊浏覽了一遍,這才注意到,花名冊的背後有小字記錄這些人的武訓情況。
程二丫,或者說程遙青,剛開始的時候,次次都被别的弟子打敗。
但她沒有放棄,直到乙醜年春天的時候,勝負相平,到了乙醜年冬天,程二丫的名字後面第一次全是“勝”字。
他忽然間有些心悸,呼吸急促,腦子裡揮之不去,是程遙青年少時的歲月。
顧況把手按上胸口,閉上了眼睛。
程遙青的面孔在他腦海裡一張張回閃,受傷時蹙起的眉頭,出刀時神采奕奕的雙眼,因為顧況逃避練武垂下的唇角。
他控制不住自己,想要下一秒就飛到程遙青身邊,告訴她,我看到你是如何成長,如何一個人孤獨地走過這些痛苦的時刻。
他想告訴程遙青,師姐,我懂你。
然而顧況耳邊卻傳來一道淩厲聲音:“誰允許你進書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