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前,程遙青與顧淨撮土為香,對天地許下永結同心契,死生不分離的心願。
不曾想一炷香後,此風此月,此香此願,使人年年斷腸。
程遙青如同入魇了一般,隻顧提着刀擰手翻腕,砍向眼前不斷湧入的士兵。血肉橫飛,柳葉刀銳利無匹,砍肉斷骨如砍瓜切菜,每一次機械地揮動,都有肢體從身軀裡脫出,慘烈又瘆人。
程遙青臉上被噴濺出的鮮血糊滿了,分不清是自己的血還是别人的血。
血滴到眼睛裡,眼前蒙了一層紅色,整個人狀若修羅。
身後人呼吸濁重,如同風燭殘年、行将就木的老人。
是顧淨。
他整個人幾乎倚靠在程遙青背上,無法直立。唇角溢出血沫,盡力吐出一句話:“......往後退。”
程遙青确實被面前的士兵逼得不得不退後。她一面搏命向前,狠狠劈砍出兩刀,暫時從潮水一般圍上來的敵人中撕出一條缺口,一面趁着這一息罅隙,架起顧淨向後撤退。
她的心裡失了主意,口中隻是不斷低聲念這顧淨的表字:“顧純鈞,你不會有事的,你一定不能有事......”
她聲音極小,而顧淨已經微垂雙眼,眸色無神,程遙青幾乎分不清,她的話是說給自己聽還是說給顧淨聽。
望背後一瞥,他們已經退至懸崖邊。百丈峭壁直插入大地,雲霧渺渺,深不見底。
程遙青的臉色一寸寸白了下去。
面前的人如同不知疲倦的蜂群,奔湧不歇,擊退了一群,還有一群,看不到盡頭。
手中的柳葉刀已經出現了豁口。
程遙青知道,再這樣下去,他們要麼精疲力盡,被面前的敵人砍成肉泥,要麼體力不支,從崖邊墜下去。
她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把面前一張張瘋狂的、扭曲的面龐都記了下來。若是她堕入阿鼻地獄,來生成為惡鬼,也要掙破鎖鍊降臨人間,對這些人許下最陰毒的詛咒。
身後卻傳來一聲異響。
顧淨跪坐在崖邊,手中落下一塊石頭,眼眉低垂,看不清神色。
那支金箭還紮在他胸口,箭頭透出來,紮穿衣裳。血已經停止了洇出,逐漸幹涸。
程遙青似乎又看到了希望。
她咧開嘴笑道:
“生不能同壽,死亦能同穴。殺百千賊人,程遙青此生無憾!”
柳葉刀上下翻飛,如同最靈巧的蝴蝶,帶着銳不可當的氣勢,開始了最後一舞。
顧淨的頭卻微微擺了擺。他扶着身旁的巨石,竟站了起來。
恰在此時,一聲鋼鐵悲鳴,刀鋒折斷。
柳葉刀摧!
這把陪伴了程遙青一十五年的刀戰鬥到了最後一刻,此時終于完成了它的使命。
敵人的腳步蜂擁而上,柳葉刀被人踢開,頓時無影無蹤。
程遙青張開雙臂,迎接捅進心口的最後一刀。
千鈞一發之際,她隻感覺背後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帶着滾下了懸崖。
劇烈的失重感讓她失聲驚叫。
眼前最後一幕,是顧淨的背影。
“遙青。”在那一瞬他沒有說話,隻是再一次字正腔圓地念出了她的名字。他珍而重之,便如他們的第一次見面。
一瞬的畫面,卻如同一生那樣漫長。
顧淨沒有回頭。
*
程遙青從床上猛地起身,渾身衣服被汗濕透,貼在身上,粘膩又難受。
她大口大口呼吸着清新冷冽的空氣,鼻腔卻好似還殘留着血腥、鐵腥、土腥味。
懸崖、追兵、折斷的刀、染血的背影。
困擾了她整整十年的夢魇。
後來她才知道,顧淨抓了一把碎石投擲,是在探測懸崖下寒潭的深度,他對自己的話沉默不語,是在保存體力,好在最後關頭替換自己去死。
從懸崖底下醒來,程遙青被寒潭之水沖刷到了一個農莊。
她用顧淨留下的金銀财物換取了吃食和照顧,又赤手空拳解決了幾個圖财圖色的宵小,最後拿着顧淨留下的黑玉兕子上京,叩響了将軍府的房門。
後來顧老将軍曾派人前去調查,收集線索,然而終究是一無所獲,顧淨也終究是屍骨無存。
“程姐姐,你怎麼樣了?”
眼前的景象從模糊到清晰,露出牛蘭兒關切的臉。
程遙青半晌沒有反應過來,脫口問出:“你怎麼來了?我昏迷了幾日?”
“程姐姐,現在是晚上呀。剛剛有位小公子帶着軍醫來看過,軍醫說姐姐連日憂思過重,折損心力,加上今日情緒震蕩,氣沖心脈,一時間暈了過去。如今醒來了,便好好修養,在床上靜養幾日就能好起來。”
“小公子?他可是十六七歲,容貌俊美異常,右臂受了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