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少年較之前兩次醉醺醺的樣子來說,清醒了不少。他的臉上和前胸殘有水漬,顯然是嘔吐之後細細清潔過了,身上的酒味也幾乎聞不出來。褪去了一身渾濁,他身上仿佛沾了點草木的清香,聞起來清新怡人。
“清醒了沒?清醒了就下來。”程遙青毫不客氣。
顧況的眼睛緩慢地眨了眨,像是剛剛回過神。
他嘴唇翕動,低聲咕哝了句什麼。
“什麼?”程遙青不由得蹙眉。
她平常處理事情都沉得下心,慢條斯理,偏偏遇到顧況,變成了個急脾氣。
顧況用手揪了揪袍口,終于說了句響亮的:“好熱。”
“出去了就不熱了。”程遙青抱着雙臂,居高臨下地看他。顧況鬼精鬼靈的,她稍一不慎,就會落入言語陷阱,行動上也順着他的意思走。這次程遙青可不準備重蹈覆轍。
“噢。”顧況低低地應了一聲,臉上浮現出幾分委屈的神色。
他低着頭,用手不住地擺弄領口棉袍的系帶扣子。
程遙青見他安靜下來,便要轉身走開。
顧況在她身後死纏爛打:“師姐……”
“别叫我師姐。”程遙青打斷他的話。
“青青姐……”
“閉嘴。”
“青娘……”
“啪!”
程遙青有些震驚地看着顧況。少年的頭側垂到一邊去,頰上先是浮現出青白之色,慢慢地,緩緩地,一個淺紅色的五指印從他的側臉上浮現出來,像是紅藓般從無到有,轉為绛紅。
此時,手上火辣辣的感覺方傳遞到大腦。
她竟然打了他。
她竟然打了他!
程遙青渾身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她心頭又氣又急,一團亂麻。
顧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捂住了被打中的半邊臉。他低低地轉過頭去,隻露出完好無損的半張臉,幾縷頭發垂下,在他眉眼出撒下一片陰翳,令人看不清表情。
不消說,他手下的肌膚一定腫了起來。程遙青是知道自己手勁的,這一甩,恐怕能讓顧況臉上腫三天都不消退。
不過她更擔心的,是顧況内心的驕傲和自尊。這些王孫公子最是愛惜自己的面門,平日裡出門,哪怕是一絲冠帶不整,都要斥責下人不盡心。如今她可是直将顧況扇得偏過頭去,這般侮辱,他如何反應,程遙青不敢想。
她忽而有些膽怯起來,移開眼眸,不敢直視顧況的眼神,餘光卻悄悄留意他的一舉一動。
若是他要打回來,就任他打好了。程遙青想。欠他的,她也不會賴賬。不過她也不會為自己的巴掌道歉。這是他應得的。
室内一片沉寂。
暝暝燭光中,隻餘下燭火綻開的劈啪聲,程遙青驚疑不定的細細喘息,還有顧況喉頭滾動的吃痛聲。
時光在這一刻無限延長。
程遙青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蓦得,左側的蠟燭先熄滅了,蠟淚底下,隻餘一縷青煙。
室内霎時暗了半邊。
顧況終于轉過頭來,放下了捂住左臉的手。
右側燭火幢幢,照将在他的左臉上,程遙青能看到高高腫起的四個指頭印。此情此景,像一幅荒誕的重彩畫。
“你……”她張了張嘴,不知如何措辭。
“師姐,你現在出氣了麼?”顧況卻說出了這麼一句話。
程遙青仔仔細細看他的表情,竟沒有看出一絲一毫暴怒之意。相反,他話音柔得似能滴出水來,将人溺斃。
“……我。”她張了張嘴,又不知道應該如何是好。
顧況從床上站了起來。他進一步,她退一步,直到腰身抵到硬硬的書桌上,她才明白自己退無可退。
顧況卻有意保持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不太生疏,也不如往常親密。
“師姐,我隻有一個問題,想要問你一問。”他被打傷的半邊臉被燈火照得透亮,搖晃在程遙青面前,讓她手足無措。
程遙青低低地“嗯”了一聲。
“你現在心悅的……”顧況的臉忽然湊近。他的鼻梁生得極妙,山根端秀,鼻翼豐俊,此時鼻尖輕輕觸碰到程遙青的鼻尖,引得她身子一陣戰栗。
程遙青感到自己的腰肢似乎軟了下來,渾身都輕飄飄的,像是喝了佳釀一般。
“……到底是我,還是我哥哥?”
顧況的鼻子一觸即離,程遙青的心卻無端泛開了陣陣漣漪。
他一雙黑亮的眸子牢牢看着她,眼神炙熱無匹,似乎将她身上每一寸肌膚都燙化了,融合了,揉碎了。
程遙青雙唇顫動。
顧況想要的答案,和她心頭真正的答案,其實就是同一個。
但是她怎麼說?她怎麼才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