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老将軍古井無波的眼神終于起了變化。
“你幹了什麼?”他言語間有些顫抖。
“我睡了他。”程遙青輕飄飄反唇相譏,滿意地看到顧老将軍布滿皺紋的老臉一顫。
面前的老人被噎得有些說不出話。他幾次拿手指指着程遙青,嘴唇蠕動想要破口大罵,卻又說不出口,擡起又放下。
程遙青忽然覺得眼前的場景有些諷刺。
難道是上天注定,她要和面前這人一大一小的兩個孫子糾纏不休?
程遙青将手伸入腰間的小袋。手指尖觸感柔軟輕韌,是顧況某日晚上偷偷塞到她懷中的禮物:用兩人發絲編成的同心結。
也不知道他是從哪裡收集來自己的頭發,也不知道他哪裡學來的手藝。反正程遙青見到的,就是一隻編織精巧的青絲結。她鴉青的發絲與顧況黑亮的頭發糾纏在一起,像兩尾依偎的狐。
顧況獻寶似的把同心結塞給她。
程遙青起初看了嗤之以鼻,可是後來卻偷偷把同心結塞到貼身收藏小袋的身處。
當她缺乏力量的時候,就會用手指尖輕輕撫摸。就好像顧況在她身後,支持着她一樣。
“顧況……他如今如何了?”顧老将軍喉頭艱澀地擠出一句話。
“我們在黑風峽中了埋伏。”程遙青的回答簡潔明了。
不消多說,顧老将軍已經心知肚明。他喉頭“嗬”的一聲,雙手在腿上盤盤畫畫,昂起頭用命令的語氣對程遙青道:“程女俠,把顧淨的黑玉兕給我。”
程遙青不情不願地從懷裡掏出這個信物,腳下巋然不動。
“您得先說好,要用它幹什麼?”
顧老将軍瞥了程遙青一眼,不屑道:“我要這個信物,十幾年前就拿走了。快些,等會北狄人就會來送飯了。”
程遙青不由得小跑幾步,将黑玉兕遞送到了顧老将軍手心。
“你扛着我。”顧老将軍又下了命令。
程遙青心系顧況,絲毫不敢怠慢,雙臂發力,輕輕巧巧将顧老将軍擡起抱在肩頭。
年逾古稀的老人比她想象的還要輕一些,抱起來像是一句中空的殼子。
顧老将軍的聲音卻聽起來中氣十足:“向前十步。”
“遵命。”程遙青不知怎麼,被他的氣勢震懾到了,像是虎贲軍最普通不過的士兵一樣,回應顧老将軍的命令。
向前十步之後,顧老将軍的眼睛正對着那痕露出通氣的縫隙。
程遙青以為他要從這裡逃出去。她剛想開口提醒顧老将軍,這裡是北狄人的聚集地,北狄人善于用弓,一出去必定會面臨箭雨。黃昏時候越獄,并不是一個好主意。
可是顧老将軍接下來的動作卻出乎她的意料。
他的一隻手顫顫巍巍離開程遙青的肩頭,嘬起嘴,對準了黑玉兕的尾部,鼓氣吹響了這枚信物。
半空中傳來渾厚柔和的音調,既不尖利,也不高亢,仿佛随着大地輕輕顫動。
程遙青不由得長大了嘴巴。
這次她是真的驚訝了。
顧老将軍吹奏三聲之後,用手松了松縫隙處的泥土,留出了一個拳頭大小的洞口。他拍了拍程遙青的肩頭,程遙青會意,托住老人的腰,把他輕輕放了下來。
顧老将軍這一番動作,顯然是累極了。他壓抑着粗重的呼吸,好一會才緩過來,對程遙青道:“你雖然得了顧淨的信物,卻不知道如何使用,不是麼?”
程遙青哼了一聲。
顧老将軍道:“這是我們将軍府十幾年傳下來的唿哨,外面做成兕子的形狀,内裡卻有不易察覺的中空。從尾部吹響,能夠招來虎贲軍豢養的信鴿。”
程遙青的眼睛一下亮起。她正愁如何将劄答蘭部王廷的位置傳遞出去,這下真是瞌睡送了枕頭。
她趕忙從身上撕下一條布。此處既無墨錠又無竹炭,程遙青心一橫,将手指頭抿在嘴裡,正欲咬破。
顧老将軍的手卻阻止了她的動作。
他不知從哪裡掏出了一條更為陳舊的糟布。上頭陳舊發黑的鮮血,寫的正是程遙青想傳回虎贲軍的信息。甚至更為詳盡。
程遙青這下終于正色看向顧老将軍。
眼前這位佝偻瘦削,精神矍铄的老人,無愧是虎贲軍馳騁沙場多年的将軍。每一步都被他清清楚楚地算好了。
程遙青有一句話幾乎要問出口。
“……我被安排到您的牢房,到底是顧将軍您算好的,還是巧合?”
沒等她問出口,上頭就傳來翅膀撲騰的聲音。
她趕忙拿過布條,足下一蹬,整個身子攲倚在土牆壁上,僅憑腳下一點土坷垃保持平衡。程遙青壓抑着激動的心跳,一隻手從洞裡接過鴿子溫熱柔軟的身軀。
這個小生命并不怕她,反而用短短的喙輕啄她的手指,好像在催促。
程遙青将布條在鴿子腿上打了兩個結,想了一想,又将自己手邊的同心結塞進了布條裡頭,上下檢查了一番,确定這些東西随着鴿子動作不會掉落,便将信鴿放飛了出去。
她一雙眼貼着透光的縫隙,看到鴿子從草原上撲騰着翅膀,越飛越高,消失在霞光炫目的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