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手托着丹鳥無力垂下的頭顱,一手小心地握着她的腰。丹鳥如同一支開敗了的蘭花,無力而柔軟地躺在他懷中。
顧況有些愣神。
丹鳥開口說話,是大夏的官話,每一個人都能聽懂:“你們殺了我……也無濟于事。”
“虎贲軍,為皇帝所不容,你們都會死,你們都會死……”
說着,她仰起頭,喉嚨中發出尖銳的笑聲。凄厲如金石相磋,嘲哳難聽,如長號夜啼。
無論是顧況,還是虎贲軍,都打了個寒戰。
“至于你……”丹鳥忽然轉過頭來。胸口的傷口如同凄美的奇葩,綻放出血色的花朵。“凡是你深深愛上,注定無法與你長相厮守。”她的目光上移,顧況順着她看上去,看到了高高在半空中挂着的兩人。
程遙青一隻手脫困,正在解開另一隻手的繩索。身下,烈焰不斷烤灼着她。
顧老将軍被綁的更高些,暫時還沒有火刑的風險。不過他的頭垂下,一動不動,不知生死。
顧況眼角沁出淚水。
丹鳥還在笑,猖狂而惡劣的笑,讓人聽了惴惴心驚。
笑聲戛然而止。
顧況這才發現,阿叵蘇懷中的少女已然氣絕。
他這才反應過來,伸出手想将丹鳥搖醒:“你方才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你對我爺爺做了什麼?你對師姐做了什麼?”
說着,他便擡起頭惡狠狠盯着阿叵蘇:“是不是你們給師姐喝的那瓶藥?那是什麼?你告訴我?”
阿叵蘇卻木然無聲。他好像一瞬間被抽離了魂魄,既不搭理顧況瘋狂的問話,又不在意背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劍。
相反的,他居然從地上站起身。
衆人從未想到,一個人身受重傷,還能站起來。這是何等神勇,可惜是個北狄人。
阿叵蘇一步步往前,人們不自覺推開,給他讓開了一條路。
顧況握緊了劍,在背後沖他吼:“她都死了,你為什麼還抱着不放!”
話音剛落,阿叵蘇高塔般的身軀轟然倒塌。重重砸到地上,人們被這激烈的震蕩激得後退半步。
有膽子大的士兵上前,用腳踢了踢那座身軀。“他死了。”有人禀報。
顧況的心卻如亂麻一般。
阿叵蘇确确實實,真真切切,死在了他的面前。他的内心卻空虛無比。在心頭存放了良久的仇恨,就這麼随着生命的消逝而散去了?
顧況有些不真實感。像在夢境,一切都離奇得可怕。
身旁的殺聲逐漸消散,環顧四周,大部分北狄人死的死,傷的傷,剩下的束手就擒。有孩子在亂屍從中大哭,他也許在找自己的北狄母親。
顧況的心狠狠一顫。
“清點戰場,善待俘虜。”
他大手一揮,留下一句話。
士兵們紛紛散去,隻留下三四位虎贲精銳,留下程遙青和顧老将軍的木柱下護法。
木柱很高,顯然是将柱上兩人綁上去之後,立在大地之上的。
顧況縱躍三下,“嗤”地一聲,用匕首深深插入了木頭之中。程遙青開刃的虎贲匕首鋒利無匹,此刻正用作攀爬的利器。
他咬着牙,一點一點地從火焰裡滾過,終于到了頂端。
顧老将軍微阖的眼皮驟然掀開,露出一雙清明的眸子,裡頭是微微的贊許。
顧況眼眶一熱,三下兩下,就挑開兩人身上束縛的繩子,一手環抱一個,從木柱上滑下。
腳底再次踩到堅實的地面,他才終于松了一口氣。
士兵們圍了上來,有年長的,終于看到失蹤已久的主将,禁不住哭出聲來。年輕的,似乎也被這種氛圍感染,默默流淚。
顧老将軍雖然腿腳不便,卻不乏指揮能力。三言兩語間,已經有兩個士兵俯身,将老将軍扛起,另有士兵分作不同隊列,清掃戰場,撫慰傷員,安排俘虜。
複雜混亂的戰場忽然間變得井井有條。
顧況一下子再次變回了那個無所事事的小将軍。
他回頭望向程遙青。
程遙青沖他微微地笑,就好像方才他一眼在木柱子頂端看到她一樣。
她的笑容很淺,很柔和,讓顧況聯想到春天的煦陽,照破冰封的河床,一切晶瑩剔透的冰塊就在陽光下變成流動的琉璃,順着溪水的奔騰相互碰撞,發出叮叮咚咚的脆響。
他的心底一下子變得柔軟起來,像茵茵的綠草甸,又像小狗兒的尾巴旋。呼哧呼哧,好想一下子和程遙青緊緊依偎起來。
顧況沖程遙青伸出了手。
程遙青卻在他面前直挺挺地倒下了。後腦勺磕到地面,發出一聲悶響。
臉上依然挂着那副輕柔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