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車,又走上了那座茶樓。
再打開包廂的門,裡邊的夫人們還是從前那幾位,擡臉看她,秦蘭也在看她們。她們的臉不再像年輕時那般飽滿嬌嫩,每個人的眼裡都裝着情緒與算計。
有人求前程,有人求名聲,有人來交換情報,或許還有那麼兩個純粹是為了詩書而來。秦蘭看着這些往日裡厭煩的東西,第一次真心露出笑容,道:“我來晚了。”
夫人們笑着,或打趣,或客氣,一派友好之景。隻有謝夫人--盧臻貞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多年的相識使她下意識地覺得有什麼不一樣了。
秦蘭在她身邊坐下,先與夫人們寒暄幾句,才道:“今日有件正事,想與諸位商量。”
衆人皆看向她,包廂裡一時安靜了。
她繼續:“我想在京中辦個女學。”
“我做主講,若是各位或是各位認識的人裡,有能人,也可招來做先生。隻是先說好,我這女學,想辦得有些新意,女四書是不讀的。”
“我講詩文,三娘若願意,可來講史。旁的我還想着找些擅算學、律法的,總之凡有用的,都可來講學。”
盧臻貞先亮了眼,贊道:“這個好!不似現如今京裡那些老掉牙的女學,成天請幾個酸腐的女師傅講什麼女誡女訓。你這女學若辦起來了,我第一個送雯娘來!”
那位被點名的駱三娘坐在角落,頭上空空蕩蕩隻有一支桃木簪,聞言也隐隐有些激動,看向秦蘭:“蒙追鶴不棄,我定是願意來的。”
剩下的夫人們卻多有猶疑之色,有人問:“詩文經史,我家也不是那等迂腐的,女孩子也是該讀些的。可律法算學,學來做什麼呢?”
更有自認清高的,質疑:“莫不是為了庶務?别學了滿身銅臭和汲汲營營的算計才好!我家自有管事的丫鬟嬷嬷,用不着冰清玉潔的女兒家去學那些。”
秦蘭也不生氣,隻解釋:“并不要所有人都學。詩詞、經義、兵史、算學、律法等,總計五至六科,每人隻需從中選兩至三門即可。”
質疑的聲音少了一些,隻選兩到三門,那便完全可以隻學些詩書,不需管旁的那些。
鄭姝在一旁聽得認真。
她在心裡盤算,柳夫人才女的名聲在外,駱娘子也是家學淵源,在座的夫人們更多是出身望族,起碼也清貴。若入了學,便能結識到世家女兒,自己再努努力,好好學,将來也不愁出路。
她今日是與鄭夫人一同來的,心下拿定了主意,看向母親,卻見鄭夫人面上并不平靜。
鄭夫人沒有管女兒。
她家的伯爵位是因家中小姑子早年被選入宮中,一步步從宮女做到了賢妃娘娘。然一家人都是泥腿子出身,公公早年參軍,有個百夫長的名頭,丈夫與她娘家都隻是縣裡小吏。
可她家最被诟病的,卻是她婆婆曾是個穩婆。穩婆乃三姑六婆之一,這出身已經不能說是低微,甚至有些卑賤。她家女眷也因此多被排擠,向來不願與這些‘世家女’們交往。
鄭夫人看着秦蘭,想着剛剛聽到的那句‘凡是有用’。她不攔着女兒‘上進’,可其實打心底是不贊成的。
鄭夫人一直是憤慨的。既然如此看不起穩婆,怎麼生子時也不見她們神通廣大,自個兒便能平平安安地過去呢?穩婆手裡救了多少性命!多麼有用!
鄭姝有些驚訝地看着自己阿娘,她今天雖然強拉了母親來,卻也知道家裡人一向不喜歡這些場合,便是來了,也多半隻是坐着當個擺設。沒想到她竟然一反常态,開口說話了!
“聽夫人的意思,凡有用的,都可另開一科?”
這聲音有些陌生,秦蘭看到這位夫人坐在鄭姝邊上,心下了然:“正是。不過究竟有用否,又是否能開設,還需與各位一同商讨。”
鄭姝看向自家阿娘,忽然生出一種極不好的預感。她拉了拉鄭夫人的袖子,可已經晚了。
鄭夫人這句話已經憋在心底多年,說得又快又清楚:“我婆母家中是郎中,自幼習醫。家道中落後做了穩婆,專長婦科。不知夫人覺得,可有用否?”
她說話時還特意擡高了音量,屋裡衆人皆聽得清清楚楚。有人訝異,也有人皺眉,鄭姝攔不住母親,隻好忐忑地看向秦蘭。
秦蘭也有些驚訝,她略想了想,很快道:“醫科?”
鄭夫人打斷她:“專精婦科。”
“我覺得可開。”秦蘭看着她道,“隻要老夫人願意,不過還要與諸位夫人商議。”
方才那位清高的夫人第一個開口:“我不願意!三姑六婆,一向是下九流的生意。怎麼能讓清白女兒家接觸?柳夫人莫不是魔怔了?”
秦蘭平靜道:“是人就會生病。儒生也多有看醫書的,一向有儒醫的說法。穩婆替婦人接生,問診婦科不比男子更方便?在我眼裡穩婆與儒醫,全是一樣的,并沒有高低。”
那位夫人氣急:“此非正道!”
“怎非正道?”秦蘭反問道,“男人治病與女人治病,都是救人,為什麼一個就是救死扶傷醫者仁心,一個卻是三姑六婆的下九流?”
說得好!
鄭夫人覺得自己心裡藏着的話正是這個意思,人果然還是該讀書。她看向女兒,雖說這女兒腦子有些軸,性子也倔,可攀上這位夫人倒也不算錯。
鄭姝被母親贊賞的目光看得心裡發毛,這是怎麼了?
那邊那位夫人已經站起了身,氣沖沖地拂袖而去了。也不止她一人,另有三四位平時與她交好或是家風保守的也一同離去。
廳裡剩下的十二三人,一半皆是面露猶疑。她們也并不贊成秦蘭方才的說法,隻是或與秦家交好,或是覺得這事還可觀望。開就開了,不學不就是了?
秦蘭一一看向留下來的衆人,繼續道:“留下的夫人們,我便當諸位有意參與此事。另有些細則與諸位商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