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的目光緊緊盯着她。
她歎了口氣,和母親蹲下身一起收拾地上的蛋糕,用電視聲音能遮掩住的音量說:“我也反抗過,沒用的。”
妹妹并不接受這個解釋,聲音急促:“那是你不夠勇敢。”
不夠嗎?
這樣的情景,在她讀高中的時候,發生過太多次了。
她不是沒反抗過,不是沒吵過,但是最終,在她看不見的時候,甚至在她看得見的時候,母親總會受到更大的傷害。
這個家裡,父親是絕對的國王。
隻要還在這個家裡,她無數次無數次無數次嘗試去反抗,又無數次無數次無數次嘗試去保護,但都隻是徒勞。怒極一時的反抗和沒有對等力量的保護,隻會帶來更大的懲罰——這懲罰即便不直接反饋在她的身上,也總會出現在母親的身上。
這不是她想要的。
這也不是她想要給到母親的。
她想起和許朝晞散步的那個黃昏,女孩望向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夏夜裡河邊蘆葦叢旁的螢火蟲,顧盼生輝。
她說:“你隻有特别優秀,能夠賺錢養家了,你才能給她勇氣,給她反抗的底氣。”
在這之前,她始終感覺自己迷失于大霧之中,四周是灰蒙蒙的一片,出現的人、事、物,都是模糊不清的影子,她步履慌張,一路兜兜轉轉,但這句話仿佛是一雙手把舞台的大幕突然拉開,光芒席卷而來,她的眼前逐漸清明,道路出現于腳下,通往那不知何處的遠方。
至少,她這回能看清遠方的模樣。
她借口給父親買啤酒,拉着妹妹走到了外面。
路上,妹妹還在賭氣,不願意搭理她。
她歎一口氣,喊她:“陽陽。”
“陽陽”這個名字,是母親給妹妹起的小名,她無力劃去那印在各式各樣身份文件上“來男”的大名,至少希望她的女兒在日常生活裡被人叫到時,能有一個溫暖她的稱呼。
所以,陽是陽光的陽。
妹妹别着臉不看她。
她也不管,隻是繼續開口:“你忘了嗎,你讀小學初中時,我都反抗過。但是結果呢?媽的生活有變好嗎?”
妹妹一言不發,但頭已經扭了回來。
她繼續說:“今天這件事,如果我們非要頂着分個是非對錯,和爸鬧了,然後呢?暑假一結束,我們倆都能回學校,媽還要在家裡,還是要和他朝夕相處。或者說,你有辦法說服媽離婚嗎?”
妹妹沉默着。
她回頭看了眼自己家的窗戶,在這樣的夜裡,微微透出淡黃色的光,如果不去深究,看起來也是幸福和樂的一家。
“爸的脾氣,你知道,越是和他頂上去,他越是爆炸。你看,像我今天這樣,順着他,其實事情也算是相安無事的解決了,對嗎?”
雖然事實确實是這樣,但妹妹不甘心:“可是,爸這樣是不對的!”
“我知道。”鄭可笛安撫似的想摸摸妹妹的頭,但妹妹躲開了,打斷她說:“都大了,别摸腦袋了!”
好吧,也是到了自尊心強烈的年紀了。
鄭可笛收回手,繼續剛才的話題:“我有個同學跟我說,隻要我變得優秀,能賺錢養家,就能給媽勇氣和底氣,到時候,才是挺直腰闆論是非對錯的時候。”
妹妹一怔。
想到許朝晞當初開導自己時其他的話,她猶豫着追問妹妹:“陽陽,你恨他嗎?”
沒有指名道姓,但兩個人都知道說的是誰。
“恨”這個字眼也許過于濃烈,妹妹都遲疑了一下,然後才猶豫着開口:“‘恨’也談不上,但是,我讨厭他。”
仿佛覺得“讨厭”一詞的程度又不太夠,又補充了一句:“很讨厭。”
我明白,我都懂得。
因為我和你一樣,從骨髓深處讨厭着他,讨厭着他專制的家庭模式,讨厭他高高在上的态度,讨厭他從性别的層面對你我的否定,更讨厭他以打罵的方式來疏解自己在外堆積的怒氣。
真的很讨厭。
真的太讨厭了。
鄭可笛掏出剛剛被她塞進褲兜裡的那支筆,那是一支再普通不過的簽字筆,她敢保證,任何辦公室裡都能看到幾支。
很難想象有什麼活動會贈送這樣的筆。
八成是他在廠裡填寫了什麼順手揣了回來。
那這支筆,又為什麼要在今天這樣的時刻,突然拿出來說着自己用不到而給她呢?
在行使完自己高高在上的權力之後,仿佛國王給予自己臣民的賞賜一般地給予她。
這廉價的、不值一提的、甚至有些扭曲的愛意。
她們和他,仿佛互相糾纏的帶刺的藤蔓。她們生于他,不得不依附于他,卻又不可避免地想要逃離他,以此來避免刺尖沒入彼此的痛意。
可該死的,仿佛并未完全被斬斷的紐帶,她和她,仍然無法去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