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理解,如果那裡不是他的父親,他也會躲藏和逃跑。
他跑步很快的,是學校運動會上四百米的冠軍。
如果需要,他可以超過這裡的大多數學生。
但不知是哪裡來的勇氣,他的雙腳卻憤怒地向前邁去,他正要去加入父親,加入這個圓形戰場裡單槍匹馬的父親,母親的手堅定而有力地鉗住他的肩膀。
他回頭,淚眼朦胧,向母親抗議:“媽!爸爸!”
母親的另一手卻上來捂住他的嘴。
他剛才的那聲喊叫很快就淹沒在周圍嘈雜的熙攘的各式各樣的聲音裡。
父親挨到第三下棍子的時候,母親的腳往前挪動過。
但父親看了他們一眼。
他不懂,但母親的腳因為這一眼又牢牢定住,她把掙紮的他抱起來,捂住他的頭,然後他的視線裡就隻剩下母親上半身黃色碎花的針織衫,他看不見父親了!
他掙紮,但母親把他越發抱緊,胳膊的兩邊夾住,他無法回頭,隻能感覺到母親正在朝另一個方向遠離。
不可以!
不可以!
他憤怒地掙紮起來,他使勁咬住母親的胳膊,血腥味從嘴裡彌漫開來,他才驚慌地松口。此時不遠處的警鈴響了起來,幾個身穿制服的人沖向了學校門口,他再次扭動身子,這一次,沒有很費力,他和母親一起摔到地上,母親的手沒有力氣了。
他回過身,想向學校門口跑去,但那雙手隻輕輕拉了一下他。
他扭頭,母親淚流滿面地乞求他。
是的,乞求。
乞求他不要離開,不要回去,不要去看那殘酷的現實。
他的腳忽然就邁不開了。
後來的事情變得非常快,身穿制服的叔叔阿姨都是平日裡見過的,他們走到他和母親的面前,一位和他關系比較好的叔叔抱走了他,走之前他看到另外的阿姨正一下一下拍着母親的後背。
然後,在上警車前,他聽到母親的哀嚎。
那份聲音裡的悲恸與酸澀,回蕩了他整個童年和青春,久久不能散去。
再後來,他、母親和爺爺一起送走了父親,父親變成了烈士陵園裡一座冰冷的墓碑。
自那天之後,母親仿佛失去了生命力。
她吃齋念佛,茹素誦經,說要贖罪。
爺爺把他接回了家,就這樣,他跟着爺爺長大了。
長大後,對于當年許多疑惑不解的事情,他都漸漸明白。
比如父親的那一眼,是在告訴母親不要相認,是怕沒有自保能力的他們被犯人發現是他的家屬而遭至同樣的毆打報複。
比如母親過不去的坎,她看着她的男人在她面前被人打死,她想要不顧一切地沖上去,但她的懷裡還有一個小小的他,她進退兩難,選擇了保護他,卻不能放過沒有幫助丈夫的自己。
還比如他。
他沒有看到父親生前最後的模樣,但他知道那一定是狼狽的、血肉模糊的、難以辨認的模樣。
從這以後,他嫉惡如仇,恨不得對所有的“惡”趕盡殺絕。
為此他始終以軍人的要求訓練自己,他身上長出的肌肉填補了他内心的空缺。
他曾痛恨母親對他的阻攔,又在長大後釋懷。
但他釋懷後,母親仍舊無法釋懷。
吃齋念佛,茹素誦經,在那個曾經充滿歡聲笑語的屋子裡,獨自一人,就這樣活着。
當年溫馨的三個人,一人已遠在天堂,一人已邁步向前,隻有她,困在那最痛苦殘酷的二十分鐘裡,無法逃離。
畢竟,相比較于他的“被阻攔”,她是去“阻攔”的那個人。
盡管所有人都安慰這場“阻攔”是正确的,是明智的,是保護了幼小的他的。
可很多事情,就算道理你都能明白,但也不代表你可以坦然接受。
在母親的視角裡,她親眼看着自己的愛人倒在血泊中,她無法共進退,她攔住了想要沖鋒的年幼的兒子,帶着他像逃兵一樣,抛棄了他們摯愛的親人。
生死一瞬,做這個艱難的決定的是她。
所以,她的人生在那一刻其實已經結束了。
他能往前,而她已經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