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陰陰也笑:“你早就看出來了?”
南嫣點點頭。
她身在風月場,一雙眼睛閱過千萬無數人,早就練就了‘毒辣’,早在第一眼便看出這個俊俏清冷的小郎君,其實是個小嬌娘,但卻故作不知。
她本想着小娘子僞裝來此,必定不想讓人知道其身份,卻不曾想沈陰陰能如此坦誠的說出自己的名字。
南嫣看人的本事是有的,她知道這位小娘子沒有說謊,也不介意被人看出是女兒身,是本性豁達之人。
“沈姑娘跟旁人不一樣。”南嫣也不知怎麼就冒出這一句,說完後,連她自己也有些驚訝自己的冒失。
“怎麼不一樣?”
見沈陰陰并未察覺到她的冒失,南嫣失笑,她面容秀美,自帶着一股溫婉堅韌:
“奴家問起貴人的名諱,他們可不會如姑娘般坦然相告。”
南嫣是望春閣琴曲中的頭牌,可即便如此,她的身份在世人眼中總是低賤,宛如蝼蟻,而蝼蟻又怎配能聽從貴人口中出說名諱呢?
“南嫣姑娘何必妄自菲薄,而我也不是你口中的貴人,不妨告訴姑娘,我八字兇煞,克人克已,就算我說出名字,旁人也要捂着耳朵跑的!”
沈陰陰一臉坦然,伸手擺弄着腰間垂挂的玉葫蘆,白皙纖細的手指頭撫過被血浸染的地方,越發瑩白。
南嫣被她的話逗的一笑,連琴音都多了幾分歡快:
“沈姑娘心胸開闊,無謂成見,這點與王爺很是相像。望春閣中好色者數不勝數,他們的眼裡有欲有談有色,但最底下那層輕蔑卻無法抹滅。”
“我唯見過姑娘和王爺,你們的眼睛看人沒有三六九等,隻有一種寬和平然,像水一樣清,也像水一樣深,更像水一樣明鏡,照的不過是每個人的樣子,無關好壞。”
琴聲婉轉細膩,如高山流水,不急不躁,潺潺而過,流入心間,這樣妙語連珠,如春風溫和的人怪不得能彈出如此絕妙的琴音。
沈陰陰擺弄着玉葫蘆下擺的穗子,想起與姜凝曜的每一回見面,他的眼睛的确像是一面鏡子,隻照的見别人的面容,和他自己的喜怒哀樂,其他的,再也沒有了。
“興許,王爺和我英雄所見略同,都懂得一個道理。”
南嫣一愣:“什麼道理?”
“如果一直活在别人的眼裡,那麼也早晚死在别人的嘴裡。”
沈陰陰眨眨眼,難得說起俏皮話。
南嫣指下微顫,笑意真切,接受了沈陰陰這番隐晦的好意。
“其實,王爺并不像外界傳聞那般貪圖酒色。方才我說王爺眠淺覺輕,并不是誇大其詞。尋常人若是隻一兩夜不睡,怕都會疲勞不堪,以地為床會見周公,而王爺……就算是勞累至極,也依舊難眠。”
南嫣第一回見姜凝曜是在五六年前,那時候她也不過是個新出茅廬的小丫頭,即便被教導過規矩,卻還是怕得很。
行了禮之後,連話也不敢說,隻畏畏縮縮的抱着古琴站在角落裡,怕巴掌落到自己身上。卻也不敢走,怕被老鸨當成廢物,連琴也不讓她撫了。
再後來,也忘了誰說要聽曲子,她心驚膽顫的上去了,手下卻便可不敢停,琴是她的慰藉,撫平恐懼。
她也忘記了當時自己彈了多久,好像熱鬧不停,從不安歇的望春閣都靜了,然後便有個睡眼惺忪的少年郎朝着她走過來,問:
‘方才是你彈的曲子?’
“自此王爺便成了望春閣的常客,不拘什麼時候,來了必定由我撫琴,起初我還不明白,後來也回過味兒來了。”
南嫣提及往事,臉上挂着淡淡的笑意,那雙秋水般的眼睛裡閃過一瞬即逝的光亮。
“不過就算是被琴音哄睡了,也不夠一個時辰,便又該醒了。”
所以姜凝曜那死人一樣的白臉和眼下消不下去烏青,都是因為難以入眠?沈陰陰目光落在南嫣身上:
“為什麼告訴我?”
南嫣搖搖頭,她心裡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我也不知道,也許是你是王爺第一人帶進來的姑娘,很特别。也許我一見你便覺得親近,便想與你說說話。也許,你能幫王爺,又或許這些話能幫你……”
說着,連南嫣自己也笑了:
“瞧我,連話也不會說了,亂七八糟的。其實我隻是想說,王爺是好人,沈姑娘你也是。”
多了解一點姜凝曜,便能更親近他一分,這的确是在幫她。沈陰陰緊握着玉葫蘆,指節泛白,又緩緩松開:
“多謝。”
琴音繞梁不絕,直到兩刻鐘後,榻中人睜開一雙疲累的眼睛,流水般的樂曲才消散于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