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從禹州城回來時,頌藜常常夢魇。
夢裡寒霜,血與刀影,夜夜驚醒時,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将被衾沾濕。
再後來,她替人作畫掙了些銀兩,每日睡前會燃一根安魂香。
夜色岑寂,香霧悠長,于阖眼之際入魂探魄。
她仰頭,禁門牢獄的窗戶狹小,隻能透出少許的光。
光落在不遠處的桌幾上,堪堪看清幾個破口的茶盞。
被鐵鍊鎖在角落的人,隐在暗處,空氣間彌漫股濃郁的血腥氣,混着馊掉的飯食味。
頌藜點了盞白燭,燭光微弱,随着步伐晃動,她伸手虛攏光線,掌心滾燙。
角落的人聽到了動靜,轉過身來,鐵鍊發出聲響,撕裂開那道柔軟的光。
燭火靠近,露出付清髒亂不堪的臉。
頌藜靜靜地端倪着他。
目光像是刀刃,要從他身上剖出那顆心,來看看究竟是黑是紅。
付清被她看的發毛,想起身時,鐵鍊困住了他,将手腕勒出血印。
頌藜将白燭擱在桌幾上,她輕拂上面的灰土,垂眸冷視地上牲畜般的人。
“付大人如今,可沒有當初在禹州城的威風了。”
她語氣溫柔,目光卻如粹了毒液的冷蛇。
趴在地上的付清聽到這話,不禁恍惚。
他艱難開口,加重了喘息聲:“你……你是誰?”
頌藜笑出了聲,光影婆娑,她身形晃動,宛若淋濕的鈴蘭花。
她眼眶好似被雨水打濕,恨意直入眼底,她上前,拎起付清的衣領,迫使他擡頭,字字句句質問。
“看來這幾年,你與朱興的日子過的太舒服了,好到都忘了,當年在禹州,你們做過什麼?”
恐懼攀附上付清的胸口,他瞬間惶恐地瞪大眼珠,額頭鼻尖沁滿汗水。
頌藜勾唇,猶如奪魂的女妖,她猛地掐住付清的脖頸。
“不如我來幫付大人回憶一番。”
“五年前,靖北軍鎮守禹州時,你與身為千戶的朱興狼狽為奸,妄圖偷取禹州城防圖出城與烏丸人接應,被掌管城防圖的郎将頌祯察覺後,便讓朱興用情引誘他的妹妹,女子癡情真心,不過是你們作踐的把柄,在頌祯放低警惕後,你們便暗度陳倉,偷圖出城。”
“隻是你們沒有想到,城防圖有雙面雙圖之分,計謀失敗後,你們便與烏丸人商量,假意投敵實則在禹州城内安排眼線。”
“破城那日,朱興親手斬下頌祯頭顱,付大人可沒有今日這般狼狽!”
頌藜的手慢慢使勁,一點點勒緊,稀薄的空氣在逼仄空間流失,付清那張臉愈發青紫。
他用力地攥緊頌藜的手腕,試圖掰開這道束縛,隻是強弩之末,身上鐵鎖硬如石,千般力道都如彈入棉花。
“你是來殺我的?”
聽了這話,頌藜笑容肆意,神思癫狂,那雙眼眸中染上血腥之氣,她的手被付清抓破,凝起血珠。
“殺你?”
“不,我要你好好活着,日後靖北軍沉冤得雪之時,我要拿你的頭顱去祭酒,讓他們看看,我是如何手刃你們這些賣國賊人,如何将你們的血放幹淨,一寸寸洗淨宋家的恥辱!”
付清目眦俱裂般掙紮,卻在他以為自己要死去時,面前的人松開了手。
他用力地喘着氣,趴在潮濕腐爛的草席上,仿佛抓住救命稻草,恐懼地往後爬着。
頌藜不語,隻是低頭凝視着他,見他如狗般攀爬,她進一步,他躲一寸。
直到他蜷縮至牢房的盡頭,頌藜站在那裡,窗格的光背在她的身後,不見來時鬼魅,乾坤朗朗,似有神明落于瘦削的肩膀,她冷聲,字字泣血。
“天有不公,世事因果輪回,付大人踩着冤魂上位,午夜夢回時,可曾害怕過。”
風聲悄然吹過,牢獄中唯一的燭火被熄滅。
付清早已被激的筋疲力竭,他堪堪抱緊手中草席,猶如浮萍般飄蕩。
那日,他為聖上獻上珑城堪輿圖時,未曾想過,今日這般光景。
校尉司的人把他當成牲畜般鎖在這裡,一日隻進一食,雖未有過皮開肉綻的刑罰,卻讓他日日活在惶恐中。
他幼時與逃荒的家人走散,流落街頭,與狗搶食,後來從軍,居于朱興之下多年,忍辱負重不過為了有朝一日,能當上真正的将領,擁有他渴望的權勢與富貴。
原本以為,殺了朱興,就可以坐擁一切。
隻半幅軍事圖,就撕開皇家的虛僞面具。
所謂榮華富貴,背過來看,竟是塊爬滿蛆蟲的爛肉。
“你到底是誰?”
付清艱難發聲,渾身抖如篩,好似在這黑暗中窺見地獄修羅。
頌藜譏諷一笑,垂眸,她的手落在燃盡的蠟燭上,似乎還能感受到先前的灼熱。
那雙眼眸便如同焯燙的火把,燒滅牢中的冷寂。
“我是從禹州城裡爬出來的鬼,是來奪你性命的黑白無常!”
頌藜抓住付清的頭發,用力地将他往後拽,将他拖到發臭的飯食前。
“告訴我,那些與烏丸人聯系的書信你藏于何處?”
她似是瘋了,又或許瘋掉的是這世人。
見付清愣神不語,頌藜将他的臉按到食物裡,腐臭油膩的味道沁入鼻翼間,她附身湊到付清的耳邊,那雙眼眸亮晶晶的,卻又瞧不見一絲光彩。
“我有的是法子讓你開口,再不濟,校尉司的人也有的是法子讓你生不如死,他們應當還不知道那些通敵書信還在你手上吧,若是他們知道了,會怎麼罰你?你以為,你所忠心的那群人,還能來救你?”
頌藜突然笑了,她聲音如同銀鈴般清脆,聽在旁人耳中,卻是恐怖至極。
“我差點忘了,你不過是朱興的一條狗,朱興已經死了,他們又怎麼會來救你呢?”
“付大人,這話聽起來是不是很熟悉。”
付清渾身一怔,窒息的感覺讓他惶恐,更令他惶恐的是面前之人。
“如今是在雲京,可不是在禹州,烏丸人縱使有再大的膽子,也不會在皇城裡過分撒野,你說,若是讓校尉司的人知道,你手裡還有那些投敵的書信,他們又會讓你活到幾時?”
頌藜慢慢松開手,看他如爛泥般癱軟在那處。
門外點起的香快燃盡了,牢房幽靜,唯餘異香。
她站起身,掏出帕子慢條斯理地擦起手。
“你從哪裡知道這些……是遊佳蓮?還是說你是想替靖北軍申冤……”
付清喘着粗氣,他竭力想要支起半邊身子,神色恍惚,語氣嘲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