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工作下來,張家善的心頭,終有一個巨大的向心力,無時無刻地纏繞着他。那個心頭晃動的身影,讓他揮之不去。落寞之際,回家聽着父母有意無意提及黃翠萍,全是對方拒絕上門提親的人家無數,張家善的心裡,掀起了波瀾。
這一天,張家善借着從江北稅務分局回家的機會,大大方方,首次登門,找了黃翠萍。走進村子,和之前相比,不說是衣錦還鄉,他算是變了個人。他信心滿滿,準備将兩人的關系,一番敲定,作個了斷。
敲門過後,人進了黃翠萍家裡。黃翠萍沒在家。她的父母滿是驚喜,跑出去很長時間,叫來了下地勞動的黃翠萍。當着張家善的面,黃翠萍相對平靜。她不緊不慢,一個人在院子的水井邊打了水,脫下下地的鞋,洗去腳丫子和手肘上的黃泥巴,說着她要搶收節令的話,不讓莊稼誤了一年的收成。言行舉止,她似乎要讓張家善明白,她是天底下再普通不過的村姑,以後還會繼續着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常;兩人的身份,今非昔比,早已天上地下。和張家善相比,她已經淪落為門前的一隻小母雞,隻能每天低頭,刨着地上的蟲子過活,再無法成為飛上枝頭的金鳳凰。我們差異如此巨大,早已成為橫在我倆面前的一道鴻溝,你邁得過去麼?
等着黃翠萍不緊不慢換洗過後,張家善不想在她家裡人多眼雜,提出來,請她到村外頭走走。
黃翠萍順從地跟着他,走出了村頭。是一個月亮盈滿的月夜。張家善第一次感受到,原來接近26年的家鄉月夜,月亮可以有這麼亮。兩個人踯躅在月光下,走在田野裡,身後是樹影下沉沉的村莊,犬吠聲不時傳來,前方是多年上學時走過田野的習慣感覺。一切讓人喜歡多年來,他領略過太多家鄉農村的夜景,看過村頭的田公地母塔,打量過燈光閃爍的古老村子,甚至是深夜偶遇大雨,一個人被人澆得渾身濕透的冰涼。隻有這一次,身邊多了黃翠萍,多了曾經幻想過無數次的心愛之人作伴,在月夜漫步,心下無比喜歡。
兩個人第一次走得近。黃翠萍淡淡的洗發水香味,令張家善陶醉。他的心頭滿是說不出、道不明的期盼,隻有試探着,問及黃翠萍今後打算,要她說出兩人什麼關系?話一出口,黃翠萍方寸大亂。很明顯,她早已經将兩人的關系,認定不可能;張家善再次卷土重來,打破了她的平靜。她亂了陣腳,慌亂不已,變得語無倫次。末了,她以她的練達,反過來問張家善,你對我泥腿子、泥飯碗的現在,怎麼看?
張家善沉吟了。一種冰冷,讓他心頭的溫熱,一點點消失。問題總在困擾人。是他一直在想、卻始終沒有想好的難題。問題面前,他不得不面對。一道坎,真真切切地來到面前。他一時語塞。跟農村許許多多的同齡人一樣,他是經過無數個日夜的煎熬,一朝躍入龍門,最終跳出“農門”的人。如今,要他再次因婚姻回到從前,無數可能的生活,像是繞了個圈,回到原點,像是苦難多年,好不容易逃離,卻一下子打回原點。他遲疑了,心虛了。以緻于他像是墜入深淵,無人拉他一把,一直向下堕落。
他打了個寒戰,半天說不出話來。
黃翠萍一雙眼睛,刹那間成了兩潭幽怨莫深的深淵。直到這時,張家善才發現自己不成熟、陷入了慌亂。都說女人與男人相比,在感情方面多了成熟與實際,這話一點不假。黃翠萍隻一語,便戳中了張家善最為軟弱的地方。他雖然考慮過這個問題,但無疑淺嘗辄止。更多時候,他憑一時沖動,他毫氣沖天,認為天底下沒有邁不過去的坎。可一旦碰及,由心愛之人反問,變得真真切切,令他心下遲疑。在沒有深思熟慮過之前,他難以逾越。黃翠萍明顯與他不同。她更為現實。現實得毫不諱言,單刀直入,将問題直白地擺在兩人面前。問題成了張家善難以逾越的鴻溝。在難以跨越之前,要是沒有十二分的勇氣,會讓兩人的将來,面臨質疑,帶來更多的不确定性。張家善分外地感受到了壓力。想着以後會是一工、一農,甚至在同一個縣份,也要面臨兩地分居的折磨,他一時沒有了勇氣,嘴角亂動,卻不敢擡頭面對黃翠萍熾熱如炬的目光。
一場上門提親行動,變得無聲無息。雖然張家善嘴硬,硬扛着,沒有以一個大男人的拿得起、放得下,明明白白告訴黃翠萍,他會不顧一切地愛着她;或者,兩人多年的傾幕,就此止步……他的心虛,足以讓黃翠萍似乎明白了一切。
她一轉身,一個人走了。
黃翠萍的骨子裡是倔強的。她不會放下自己的身段,去迎合一個不敢面對現實的男人。男人該怎麼做,她不會教。在這樣的男人面前,她沒有安全感。兩人的感情,她隻能朝它揮揮手。愛這東西,除了勇者無懼的心不用教,也根本教不會。
再之後,張家善再沒有勇氣,二次去登黃翠萍家的門。而黃翠萍家那頭,張家善父母傳了話,張家善得知了下文。農村人有農村人對待感情的方式。黃翠萍父母罵女兒傻、罵女兒拗,明明是人家上門來提親,表明了人家根本不嫌棄你在家務農的态度,你卻左一出、右一出,提這樣問題、問那樣的質疑,你圖什麼?人不作不死。放着青梅竹馬不要,你等着作死,孤苦終了!
雙方父母的再次撮合,張家善未吭一聲。
回到單位,張家善對黃翠萍死了心。他實在沒有勇氣,面對一工一農的日子。上一輩的人們,包括分局裡的張八一、王興正、張興福,甚至是楊武實,他們的日子,張家善不敢企及。一個人在單位 ,另一個人在農村,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他忘而卻步。再之後,他聽取馬文龍等人“遍地撒網”的建議,移情别戀,将目光,投向了另一名在讀書的同學劉麗紅。
劉麗紅是他遠在外地州讀書的一名高中同學。高中補習時,他認識了她。兩人同一個鄉鎮,不同的村子,算是老鄉。她是一名高二的應屆生,人長得文文靜靜,笑起來讓他神魂颠倒。相處過幾次下來,他過目難忘。後來他關注着她。她的第一年高考,沒考上,不服氣地連續補習了兩屆。天遂人願,這一年她考進一所外地中專學校,算是上了岸。他盤算着時間。眼前已是她即将分工的前一年。再過一年,她會像他一樣,成為與他一樣的人。那樣的身份,足以掃平所有障礙,讓他心無旁念地往前沖。
想着這些,他給她寫了一封熾熱的告白信。
信件投進郵筒的那一刻,成了張家善等待的時間起點。他盼望着信件,能展開翅膀,快速飛進外地州财校,敲擊劉麗紅心扉,等來回音。
時間一天天過去。回信仿佛泥牛如海。
張家善等來等去,沒有等來片言隻字。
流年不利。
張家善和馬文龍,共同陷入了巨大的起伏之中。求之不得,生活陷入了象是驚濤駭浪般的潮起潮落,兩人被高高掀起,又被重重抛下。兩人心灰意冷,似乎成了上天月老毫不眷顧的棄兒。一頭是馬文龍追求陳清秀被拒,悲悲切切;而另一頭,張家善沒有盼來任何回信,一切猶如石沉大海,凄凄慘慘。
屬于哥弟倆的天空,一時黯淡無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