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汪楊興該升了。新局長姓汪了。”
既是運動員,也就無須再當教練員。
謠言見效,正是汪楊興夢寐以求的。
他不止一次地排練過了的心思,順嘴打着“哈哈”,說,怎麼可能,怎麼可能。私下裡,卻開始請客,宴請要好之人,順便,再把張興福的諸多不是,添油加醋,來上一遍。
前來祝賀的,個個心懷鬼胚,卻是衆口一詞,成了恭維:
“汪局,你以後還要多多關照我們幾個啊。”
汪楊興興奮了。他笑得嘴咧到了耳朵邊:
“莫跟我客氣,莫跟我客氣。咱們共同進步,共同進步。”
功夫不負有心人,新地稅局長的任命,終于塵埃落定。
可看到任命書,人人傻眼了。白紙黑字,任命的不是汪楊興,而是洪躍進。
如此結果,不僅業文強百思不得其解,就汪楊興,也傻眼了。
有道是人算不如天算,多走夜路必闖鬼。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的一番“神操作”,卻不想,千防萬防,他沒有防豬一樣的隊友。是豬隊友出賣了他,證據全被業文強拿在手心。
證據在手,再經汪楊興最終坦誠,真相大白。
一場如同竹筒倒豆子般的交待之後,汪楊興癱倒了。
他整個人如同一坨泥巴,軟軟地,斜躺在業文強面前,一聲苦歎,感歎自己命運不濟:
“唉,文強,我說的這些,全是真的,沒有摻雜半點假話。之前,我沒有想過,現在看來,一切都是命。是我命不好。我真不如你。所以,我就這命,我認了。不怕你笑話,我以前是不講封建迷信。隻是有一次,我無意看過算命的,人家說了,我這人的命,是‘針挑泥巴之相’。什麼‘針挑泥巴之相’?針,你知道吧,就是那種縫補衣服的鏽花針。針挑泥巴,就是用鏽花針去挑爛泥巴。一頭小,一頭大,我能挑多少?說直白點,我是那種賤命、窮命。所以,從那以後,我認命了。我認定我這輩子是求官不得、求财無路。一切與我無緣,背後還多了個天天跟我吵、跟我鬧的婆娘。你不同。你的命好,要什麼有什麼。先不說你二十來歲當股長,再接下來,二十八歲任了局長;你和姓佘的争媳婦,人人都以為你不可能的事,你又赢了,有了小馬。要知道,你當年的競争對手有多厲害?這個人不光是後來去了地區複習考試,還因為在複習、考試中,認識了現在的行署冷副專員;後來人家去了省财院,又和冷副專員有了相當深厚的交情。你看他現在,不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你說,他以後會是一般人?當然,有得就有失。小馬的事情,對你今後是個什麼影響,我還不好說。但有一點,和你比,我是肯定不行。不管怎麼說,我鬥不過你。跟你鬥,我隻能認輸。當你的面,我求你一點,望你高擡貴手,也不枉我這多年對你好、從來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情。這是我的命,我認了。要是你肯原諒我這一回,我會感激你,感激你一輩子的。”
面對汪楊興的感慨,業文強一聲不吭。他聽得明白,汪楊興表面是在歎命不好,話裡話外,卻在反複提及一人。此人是誰,兩人心知肚明。而擡出此人,汪楊興明顯在有恃無恐。
業文強怔住了。他怔怔地看向汪楊興,心裡發出的,全是感歎。
他感歎一切始作俑者,竟是身邊的汪楊興。要不是今日長談,他還一直以為,汪楊興是他最親近的人。
人性如此,他已無法面對。
的确,他曾經欣賞他,挺他,在上級面前誇他,說他有堅忍的品質,有求真的業務鑽研精神,提攜他,讓他邁過了股長、當上副局長,卻無視了他性格中無情的陰暗面。
眼前的汪楊興,再不是他所認識的汪楊興。他變得陌生,陌生得令他吃驚。
他的耐心,非常人所能及。
當着自己面,他表現得謙恭;可内心,卻是渴望權力,小心翼翼,在自己身邊潛伏近10年。長期的扭曲,心态已非正常。
他的種種,達到了爐火純青,千人千面。10年間,他隐藏了卑微,隐藏了害怕,隐藏了迷茫。要不重新審視,他的确有着恭順謙和的一面;亦有為權所想、為錢所困的另一面。為此,他問天問地問鬼神。問着問着,或許,背後人性,連業文強也有可能抑郁了。
對比之下,業文強的心在震撼。他不知道,一個本該無神論者的領導幹部,不問前程,卻在現實和理想之間,寄之于虛無缥缈間,是怎樣的執迷不悟?
時過境遷,即便得知真相,受害者和施害者之間,既成事實,無可挽回;今非昔比,世界喧嚣,浪潮洶湧,自己下一步或許就是泥菩薩過江。他無意,也或許無力再主持正義,推翻重來。手心、手背皆是肉,張興福是自己極力提拔的人,而面前的汪楊興,何嘗又不是呢?
對戰友宅心仁厚,是一個人的為人之道。即便查出他是幕後黑手,他也隻想借此機會,以案說法,做一個磕長頭、匍匐山路的信徒。信徒不為觐見,隻為尋求真相。在可能在懸崖邊上,拉他一把,拽他回來,讓他渡劫,心生忏悔,改過自新。
自己既往不咎,再現為人上級、班子帶頭人的人文溫暖。
可他錯了。眼前的汪楊興,非自己所願,甘願贖罪、願意回頭。他不和自己一道,是一名拜倒在信仰路上的朝聖者。他低頭的,是權、是錢;擡頭所見,是如同大雄寶殿上的神龛。予他所求,方能如願。如此之人,絕非善男,也非信女。未來讓位于他,如何堪當大任?我怎會鑄成如此大錯!
交待完一切,汪楊興等着業文強說話。
令汪楊興驚訝的,是業文強長久地深思不語。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等着業文強如何發落。
辦公室外頭,響起了熟悉的下班關門聲、下樓梯腳步聲。很明顯,一個上午的時間,已經過去。等待兩人的,是正午。為結束這場長達幾個鐘頭的交鋒,汪楊興琢磨着,該告一個段落了。
他擡了頭,看向業文強:
“文強,是不是,我們先回去幹飯?或者,等你定了,我再來?放心,花公家的幾千塊錢,我待會就讓老婆娘給我,上交财務。這一點,我保證你不用擔心……”
意想不到的一幕,發生了。
一向堅強如泰山的業文強,已經淚流滿面。
他整個人的說話,如同喃喃自語:
“楊興啊,你怎麼滿腦子,隻剩下錢了呢?這是一名副局長該有的覺悟嗎!真是天作孽,猶可恕;人作孽,不可活啊!有道是,上天要讓人滅亡,必先讓人先瘋狂!你汪副局長一心上爬,瘋狂何以至此!你不想想,以你一己之私,誰會成全你?你說是命好,可你想過沒有,我為了整個江海。要說心有貪念,也是先把公心放在前,而你呢,你為了什麼?罷罷罷,要怪,還是怪我。我忘了人的根本。千錯萬錯,是沒有來得及以組織名義,再造激勵機制,讓每一個後備幹部的德、能、勤、績,有目共睹,不容你動歪心思。可惜了,咱們多年培養的好幹部張興福、何滿康。這麼多年,他們的能力和付出,遠超于你,是你能比的嗎?提拔他們中的任何一人,會讓未來稅務局有奔頭、成事業!論人品、論能力,你汪楊興怎能與他們相提并論!好在人在做、天在看。最後的地稅局長,陰差陽錯,即便不是張興福,也成了洪躍進。他不負重望,沒有讓人失望。就憑這一點,說明我們班子成員的眼睛,是雪亮的。你不同,你事事處心積慮,更多地‘我’字當頭,種種表現,讓人失望。上交錢款的事情,你掂量着辦。重點是我說的,你得改。人教人,什麼都可以教會,有一樣,我教不會你,那就是良心。手摸良心,你扪心自問。我希望你下一步接替我後,脫胎換骨。你,聽明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