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潤仙家人的改弦更張,除了打動兩個年輕人,再打動不了王志山的家裡人。
三嬸一雙挑剔的眼睛,打量着登門的李潤仙。
都說再醜的媳婦也要見公婆,說服李潤仙到小王莊村來過父母這一關,王志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看到兒子帶進家的李潤仙,三嬸說不清是喜歡、還是抗拒。
孩子結親,在農村被叫作“搭親家”。“搭親家”是頭等大事,可她一連多天慌亂不已。她跑了不知多少趟腿,多方打探李潤仙家人情況。
考證結果,不如她所願。
她再次鐵了心,站出來,反對這門親事,勸王志山早點死心。
三嬸的反對,王志山不管不顧。
他越發堅持,越發像是火上澆油,徹底點燃燒了三嬸的火氣。這位農村婦女的火氣,從腳後跟一“騰騰騰”直沖頂門心。
她罵他,你不聽老娘的了?都說有了媳婦忘了娘,你看你,媳婦還沒有過門呢,就把我話當成耳旁風了?
王志山不為所動。
兩人陷入了從來沒有過的僵持。
一計不成,再施二計。
心急如焚的三嬸,馬不停蹄,去了娘家,請出了她的哥哥廖正安。
廖正安是王志山的大舅。三嬸請他來,是想讓他勸王志山放下李潤仙,尋另一戶人家。
姐弟情深。廖正安不忍看着妹妹一把鼻涕一把淚,哭成了淚人,說她的這個兒子不由娘。
他當即趕來。
這位自打高中畢業,就進了大隊部,後來從大隊幹到鄉政府,再從鄉政府幹到村公所,在四裡八鄉供職多年,如今已是老把式,能寫會算,還精于做各戶人家的思想工作。他在當地的各村各寨小有名氣,幾十年如一日,蔭佑着王志山一家人。他打小看着王志山長大,在王志山一家人的心目中,可謂德高望重。
如今三嬸把他請來,給王志山做工作,是他的強項。
聽了三嬸和王志山的一番針鋒相對,他開宗明義,批評了王志山一根筋後,緩緩開口:
“娃啊,人心都是肉長的,父母都是為你們好。我們的意見,你該聽還得聽。你看,你家當年有多困難,一家姊妹四個,全靠你媽一個人把你們拉扯大,不容易。現在好不容易供你讀書出來,你也端上了鐵飯碗,成了幹部,不能好了傷疤忘了疼。再說了,什麼樣的人就找什麼樣的人,亂了,很難裹攪。你既然成了過去所說的‘工人’,我看,你還得找一個你差不多的人,才算合适。自古以來,婚姻講究的是‘門當戶對’。最理想的,是找個單位上的,免得你前腳跳出農村,後腳又折回來——你讀書有什麼用?退一萬步講,就算是你不想找單位上的,即便是要找個農村的結婚,也不是不可以,但要找就找對的。你還年輕,以後的路還長。和你走路的人如果不搭調,你連說話的人都沒有。說一千道一萬,你聽我們勸,千萬不能由着性子來。‘一工一農’有多苦?那樣的苦你沒有吃過。我是看在眼裡、疼在心裡的——苦的是你!再者說了,在我們農村,如果媳婦不能下地幹活,你前挂爺爺、後拖奶奶,往後的日子,苦哇!農村的姑娘千千萬,你要找,也得考慮挑個上得了廳堂、下得了田地的。你看咱農村沒有吃閑飯的,誰不得下地幹活、又捏鋤頭把又挑擔的?可你找的是個什麼人呢?她明裡秀裡秀氣,可暗裡肩不能扛、手不能拿的,有什麼好?你找她做什麼?是不是你想讓她成為你一輩子的負擔,供着她,養着她?試想,你們将來結了婚,不成鈎擔挑水兩頭緊——一頭挂單位,一頭挂家裡,豈不成了這頭挂奶奶、那頭挂爺爺的?那是什麼日子喲!”
一番語重心長,王志山有口難辯。
廖正安就是廖正安。這位當村幹部多年的老同志,對于思想工作,有他成熟而極富說服力的一套。
為說服侄兒子,他并不着急單口相聲般說教,也不搞一言堂。闡明觀點後,他讓王志山說出自己心裡話。
郞舅二人的辯論,開始了。
王志山辯解說,李潤仙有工作,目前在加油站上班;廖正安反問,一個加油站的臨時工,早上頂太陽,晚上披月亮的,朝不保夕,算什麼工作?能在加油站一輩子?
王志山又說,要是我和她結婚,不一定讓她回農村,可以找别的門路,比如開個店、去别的公司打工;廖正安反問,既然你有别的門路,又何必隻找她呢?
兩個回合下來,王志山啞口無言。
他是單位有了名的“銅嘴”、“鐵嘴”,一張嘴即使面對聲音再大的納稅人,也會壓人一籌。可如今,出師不利,棋逢對手,她聲音小了,隻能再喃喃地說,李潤仙心眼好;廖正安乘勝追擊,反問他,心好的姑娘千千萬,何止她一個?
這話将了王志山一軍。好在他習慣使然,他沒有遲疑,再說,李潤仙性格好;廖正安當即反問,你從哪裡看出來她性格好?
王志山一下子說出了李潤仙的好:李潤仙不會耍橫、不會跟人吵架,工作踏實,待人溫順……如此種種,例子在王志山口中,一舉一大堆;廖正安不緊不慢,回怼他:一個人是會變的。看人不能看表象、看眼前。都說“日久見人心、路遙知馬力”,你眼下的這些,隻能說明她現在好,不能代表将來也好。将來什麼樣?你得學會從骨子看人。咱農村人找媳婦不看媳婦看爹媽,“找媳婦不如找丈母娘”,你現在隻看她好,一好遮百醜,不清楚她将來是個什麼人,就得看她爹媽是個什麼樣?以她爹媽的毛病,你媽說了,她媽在你和她女兒的關系問題上,出爾反爾,一會兒說是“招”、一會兒又說是“讨”,完全是三月間的天氣,說變就變,沒個準,你敢說她将來不和她媽一個樣?
王志山無言以對。幾次三番,他輸得無言以對。末了,他将最後僅存的一點拿了出來:李潤仙人長得好看,來我家幾次,街坊鄰居見了都說好;看着侄兒子說出這話,廖正安一身輕松。他呵呵笑了:說來說去,你看人家好,還是人家長得好看。隻是你想過沒有,今天她年輕漂亮,明天人老珠黃,你又如何?豬肉、牛肉,馬肉能吃,人肉不能吃。我問你,人肉多少錢一斤?
王志山臉紅了。他像是被面前的舅舅一眼看穿,周身扒光了衣服,赤裸裸地在他的面前,無言以對。是的,他一開始是被李潤仙不沾染煙火氣的美,給驚豔了。他對她一見鐘情、一見傾心。可激情耐不住時間的洗禮。幾次風波,幾番波折,一次又一次的折騰下來,她多了煙火氣,諸多缺點暴露無遺。可他為了她,護着她,偏袒她,以緻于心虛了,臉紅了,在舅舅面前,成了犯錯的孩子。
辨論至此,三嬸一臉輕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