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别說他還脫去了外面那隐去鋒銳回風飄搖的飄逸鶴氅,挺拔的腰肩背便暴露了出來,身段裹在修身的衣飾裡,被層層疊疊地包裹着,腰線與袖口更是收得極其規整鋒利、一絲不苟,就連衣褶似乎都能把人割傷。
據說刀鋒不能對着劍鋒,不然隻會搞得大家都很緊張。除了互相碾碎,沒有其他的辦法。
但顯然這個手法生疏地提着她的人是不會的,畢竟她的刀鋒還遠沒到能承接他一擊的程度,所以隻有蘇雪回單方面感覺受到了很大的壓力。
她看着蕭懷清不惹凡塵的清俊側臉,氣悶地問:“這又是要做什麼?”
蕭懷清沒有看她,指尖夾着那張符咒,與月連城對視了一眼,月連城微微點了點頭,他便将符往地上一擲,雙足站立之處眨眼間亮起了一道陣法,緊接着陣法開始旋轉,白色的光從陣中四溢而出将立于陣法之上的兩人包裹了起來。
蘇雪回的驚呼還未出口,陣法包裹住他們的白光便是疏忽往回一收,四溢的白光加地上的陣法齊齊變成了一點火星,兩人眨眼消失在了廳堂之中。
月連城注視兩人消失,咳了幾下,外間雜亂的聲響俨然已僅僅隔着一道院門,轉眼便要闖進來了,左千秋看着他,眼神裡隐隐有些擔憂,“師兄的身體,近幾年還是不大見好?”
“還行,隻是一受冷風便會咳起來,真是讨厭下雪天。”月連城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好了,我也該走了,走之前,最後向你打聽一個地方。
“聽說你們薊州城郊,出了一名妖女?”
***
沒花多少時間,左府大門洞開。黑衣的校尉挎着刀,站在大開的府門前,卻并沒有進去。他背對着仿佛遭人羞辱衣襟大敞的姑娘般供人進進出出的左府,裡面侍從來來去去,他的眉目卻越發深沉。
少頃,随從過來,瞧了一眼他的面色,畏懼着小聲道:“大人,沒有找到,裡面隻有左大人和家仆。”
男人當即轉身,侍衛差點被撞開,慌忙跟着。風斐一路挎着刀走進去,廳堂内四門洞開,門外站着他帶來的侍衛,左千秋孤身一人坐在上首,臉上帶着點似是而非的冷意,看着風斐暢通無阻地一路走入了他的廳堂裡,就差手彈一曲四面楚歌了。
“想來‘刺客’沒有藏在寒舍,風校尉可以請回了。”
面前一路毫無阻礙走了進來的男人卻沒有說話,倒是徑直找了個座坐下了,螭首鎏金的長刀被随意地按在了桌上。左千秋的視線從冷硬的刀身上劃過,看向了那個冷漠淩厲的男人——一身玄色武袍沉凝如夜,毫不遮掩地帶着鋒利的腥氣。
“風斐在薊州這麼些年,倒是從來不知道,左大人師承何派?”
左千秋沒想到他一開口竟會說起這個,蓦然間吸了一口氣,不動聲色道:“何故有此一問?”
“能從府上憑空消失,想來也隻有貴派裡的高人了吧。”
“斐兄怕是想多了,我下山多年,與師門早已無聯系。”
風斐笑了起來,他黑衣黑發,輪廓有着棱角分明的冷峻,笑起來時卻帶着點洞察世情的俊氣,笑得左千秋臉上一分分冷了下去。
“你笑什麼?”
風斐卻徑直站起身來,看樣子才一句話的功夫便打算離去了。“隻是想到了一句老話,叫做‘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那話音輕而冷,帶着不可言說的味道。左千秋瞬間暴怒,一掌拍在了桌上,怒喝,“風斐,你想作何?!”
風斐沒有想到左千秋的同門中人竟能憑空從院中消失!也更是沒有想到,差點沒命的苦主就這樣将來取他性命的殺手送走了。那丫頭機警無比,愣會随機應變見機行事,想來不知是編了些什麼理由,到真讓她跑成功了。
真的是讓他又怒又想笑。
左千秋見他不答,還在他背後冷言:“一個刺客,風校尉倒是頗費心機。”
風斐漠然回頭看了他一眼,倒也是毫不否認:“那可不僅僅是個刺客。”言罷轉身便走,“我總會知道左大人師承何派的,告辭。”
茫茫的飛雪之外,傅缱容一紙傳送符,已然不知去往了萬丈山河裡的何處。身後的亡國之恨,故人相逢不過轉瞬,眨眼便又是山河阻隔。
人生短短數十載,錯過一次,便是隻能各自前行,再也無法回頭了嗎?
風斐走過漫天飛雪,臉上若有若無、似仍帶着一點冰涼的濕意,像是那日飛濺到他臉上的茶水尤未幹去。
城閉一日,薊州城内各處的歌樓酒棧幾乎全都坐滿了人,小雪伴着空氣裡紅爐煮酒的香氣飄飄灑灑,天氣寒冷,馥郁的酒香卻灑滿了長街,街上空了,酒樓裡卻座無虛席。
風斐馭馬走在街上,兩側酒肆裡人聲鼎沸,入耳幾乎全是對為何閉城的猜測。想來一閉城,大家無事好做,全都趕來歌樓裡探聽風聲了。
大街上到處皆是逮人便查的官兵,更别說還有挨家挨戶查驗過去的,倒是人心惶惶了一時半刻,但鬧騰了半日卻也沒發生什麼事,也沒人來管這一處處歌舞升平,流言四起的。人們倒開始好奇不已,就着這事下起了酒。
從首富家的千金漏夜私奔,到有刺客殺了薊州都督,現下是在全城追拿,甚至還有妖物入城之說。
薊州近來出了個妖女子,所處之地會怪異地風雪大作,那雪,下得尤其的反常。甚至那女子還是懷了孕的,隻怕不是什麼妖邪之物混了上身。雜七雜八,偶有人講到了大幽餘孽,卻霎時間就被同席之人岔開了話題。
風斐從馬上下來,走進了一處清雅甯靜的庭院之中。情花閣與街邊的酒肆娼館不同,藏在城中深處,外面看去隻是一處清淨優雅的院落,裡面卻是漆金的水榭,琉璃瓦片的閣樓。雖不是薊州城最大的妓館,卻是最尊貴華奢的。閣中漆金雕銀,迤逦奢靡,精緻的亭台樓閣與曲水流觞,處處皆是一景。
方入閣中,水庭兩旁便垂落着寸尺寸金的金紗帳,身段娉婷婀娜的美人朦胧穿梭其中,不論春夏秋冬,皆是美如幻夢。宛如藏于薊州鐵馬金戈之下的一方玲珑溫存的銷金窟。
且花閣裡頭挂牌的美人,個個長得國色天香不說,能在這裡出現的客人,亦皆是非富即貴。雖說是歌樓妓館,往來客人卻多是做局交際應酬,這其中,更是隻有曾經踏入過情花閣中心千寒居裡的人才會明白,雖說花閣之色傾城絕豔,真正販賣的,卻是情報。
風斐被身着輕紗衣的美貌歌姬領着,走過正軟語輕歌,琴聲慢慢的水亭,從朱紅的水橋上穿過凍湖,來到湖中心一座高樓前,女子将手中镂空的鑲金翡翠燈籠放在了樓前一個跪着的燈奴手中,頓時,整棟六層高的千寒居竟然緩緩移動了一個角度,随即一道镂花門面朝他們幽幽地打開了。
女子微一側身,面上容色淡淡:“大人要的東西,便在此門中。”
風斐徑直入内。镂花的門内,是一道十步來深的走廊,走廊兩側全是一人來高的銅櫃,上面整齊地排列着無數方形小櫃,随着他走進去的腳步,一個櫃子突然應聲彈開。
男人挑眉拉開了那個小櫃,裡面隻躺着一個薄薄的紙卷,上面燙着錫金的紙封。
他将那紙卷拿起,撕開看了一眼。
隻見上面端正地寫着兩個大字——
天婵。
風斐倒是吃了一驚,沒想到這樣便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這簡單兩個字,便花了他無數的真金白銀。且據閣中妓家所說,他這隻不過是最普通的一問,一些代價昂貴的問題,付出的便不僅僅隻是錢财。甚至有“答案就在此處,卻是無人買得起”之說。
縱觀這千寒居裡不可計數的銅櫃,這情花閣的閣主,隻怕富可敵國,權勢滔天。
風斐看向身處的長廊,兩側皆是銅櫃,就連長廊盡頭亦是。他方才看了一下,這是棟六層的高樓,現下看不到階梯,隻怕是做成了機關藏在了櫃中,想必這棟千寒居方才轉動的角度不同,長廊通往的地方也不同。若每個櫃門後便是一個答案,那這裡究竟藏有多少秘密?
……且這種買賣方式,即便來人知道每個櫃門後便是一個答案,就算偷走了這裡所有櫃中之物,若是不知問題為何,那這些成千上萬的答案亦毫無價值可言。
風斐心裡暗歎了一聲,重新看回手中的紙卷,左千秋既師從天婵,她說不定便是被帶了回去。
“天婵……”
但他居然從未聽說過這個門派,如今宗門興盛,傳|教者甚廣。就他知道名号的也有不下五十多個,其中卻根本沒有這個所謂的天婵。他倒是聽說過天淵,難不成是跟風起的名号?還是說是其下的教派不成?
風斐将紙卷折好,收進了懷中。正往外走,倏忽一怔,猛然間想起了什麼——
大幽的國師,便是天淵之人!
情花閣的女子正在外候着,見一身勁裝的風斐出得樓來,美豔的歌姬打量着他臉上陰晴不定的神色,提起燈籠柔柔地迎了上去,“大人這是得到想要的答案了嗎?”
風斐這才掃了她一眼,仿佛才注意到她在這兒般忽然站定,眯起眼沖歌姬輕輕一笑,薄唇勾出了一線輕微的弧度:“我還有一問,想要請教你們閣主。”
女子倒是毫不訝異,想來許多人苦苦追尋答案,一朝得到解答,都會忍不住再問幾個。
“公子但講無妨。”
“你們閣主可知,大幽傅缱容的下落。”
美人撲哧一笑,風斐看着她,卻也不以為忤,淡淡問:“姑娘難道是在笑,怎麼今日大家都來問這個?”
那歌姬此時終于顯露出了一點詫異,合袖一禮:“公子機敏,讓公子見笑了。”
“你們閣主可有答案?”
女子還保持着那一禮未收,坦然道:“閣主說,若有此問者,皆答:星沉在野,機緣未到。”
風斐朗聲一笑:“那便是不知道了?”
容貌姣好的歌姬起身,嬌嗔地瞧了他一眼,也沒肯定或否定,隻是湊趣道:“閣主怕是啊,還沒想好開個什麼價呢,畢竟問的人這樣多。”
風斐一眼看穿她風月場上的招數,女子笑着笑着,兀地覺得眼前的男子那唇角含着的一抹弧度竟有些殘忍的味道,讓他像是頭……沉迷于追擊獵物的野獸。
風斐看着歌姬臉上一分分冷下去的笑容,悠然發出了他的最後一問——
“那你覺得,滄琅帝君連疏妄,會願意為這個消息付出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