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谕垂下眼眸:“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穆長沣輕咳了一聲,面上如春風般和藹:“其實,為師也有私心。蒼玄宗幾百年沒有人練成‘長河月落’,你是我見過最有天分的孩子,我自是對你寄以厚望。”
他頓了頓,又道:“為師早年因為反噬而一直止步于第五層,這些年青黎一直苦心鑽研解法,我也以身試藥,直到最近才有一些成效,隻是藥血隻能作用于他人,我的身體也因試藥的緣故無法再繼續修煉了。谕兒,望你莫要讓師父的苦心白費……”
他說得委婉又動容,眼中有隐忍的水光,似是帶着無盡的遺憾和滿腔的期冀。
沈谕垂着眸,像是因感動和愧疚而不知如何開口。
但這是他的魇,裡面充斥着他的情緒,宋懷晏身處其中也能夠感受到沈谕此時的極力壓制的情感,夾雜着不解、憤怒和憎惡。
這種感覺,他也曾親身體會過。
當年他本打算放棄修行,離開蒼玄宗雲遊四海,前去向穆長沣辭行,卻沒想到,他最敬重的師尊會在送别後,從背後将他打暈,關在了密室之内,生生剖開他的心頭取血,冷漠而無情地告訴他:你不過是養的一個藥人而已。
當時的他,看着這個他最為敬重的師長,覺得這十年像是一場笑話,無數個日夜因寒疾發來的痛苦,都遠不如這樣的真相讓人冷徹心扉。
許久後,沈谕拿過瓶子,低聲道謝:“多謝師尊。”
穆長沣欣慰地摸了摸他的頭,再三囑咐後離開了。
沈谕拿着那瓷瓶,指關節用力,一點點捏碎,直到血從破碎的瓷片中流盡,直到手掌血肉模糊。
他沒有喝那個血。
之後的每次反噬發作,他都自己硬生生扛着。
他不知道穆長沣是别有用心,還是當真隻是看重他的靈脈靈骨。
可無論怎樣,他都是自己的仇人。他不想接受穆長沣的“恩情”,也不願受到他的脅迫。
夢魇中情緒的共情讓宋懷晏覺得全身如蟲咬火灼般難受,腦中翻江倒海,疼得快要裂開。
這便是,每次反噬師弟會受的痛苦嗎……
“長河月落”的反噬越來越頻繁,從半年一次,漸漸變成五個月、三個月……三年後的上元節,由于壓制了太久,那次的反噬尤為嚴重。
沈谕渾身發熱,頭痛欲裂,抱着頭幾乎在地上打滾,最後徑直跳入極寒的碧落川。然而體内靈脈的燥熱無法直接用外界的寒氣消減,隻會讓身體處于冰火兩重天,損傷身體和修為。
穆長沣将他救起的時候,從宋懷晏身上放了兩瓶血,親自喂了他一瓶。
沈谕因高燒昏迷,将藥血吐了大半,但藥血還是發揮了作用,緩解了他的症狀。他醒來時,隻覺恍如隔世,不知今夕何夕。
他躺在床上,看着床幔低聲喃喃:“師兄說,要去看山下的集市……”
他燒得兩頰滾燙,頭腦昏沉,掙紮着拿起剩下的一瓶血,喝了一半,極力忍受着不讓自己嘔吐。直到藥血發揮作用,他漸漸平靜下來。但隻是半瓶血,無法讓他身體完全恢複,體内亂竄的靈流依舊讓他忍受着極大的痛苦。
太陽即将落山,沈谕換了一身幹淨的衣服,匆匆忙忙趕到落花亭。
可師兄一直沒有來。
他坐在亭子裡,習慣性地抱起自己的雙膝,像當年籠子裡那個縮成一團的小孩。
明明身上還發着熱,卻覺得很冷很冷,冷意從心口蔓延至手腳。
他從日暮等到天黑,開始有雪花紛紛揚揚落下。
終有一個藍白的身影往這邊匆匆趕來的,卻是一個外門的小弟子。他将一個食盒放下:“沈師兄不用等了,大師兄今日給我們這些師弟師妹做湯圓忙活了一日,又喝了些酒,有些醉,便先睡下了,這是大師兄讓我帶你的,算是賠罪。”
宋懷晏記得,他當時明明囑咐丹華讓他同師弟說,他因風寒身體不适,不能跟他一塊去集市了,改日定會去向他賠罪。
果然是丹華故意讓師弟産生了誤會。
在那次下藥事件之後,他一直在暗中調查,直到半年後他逐漸掌管了部分宗門内的事物,才在一次對外門弟子的集訓中,認出了那個逃離的身影。
從那個弟子口中詐出背後指使是丹華的時候,他是萬萬不願相信的。
這個孩子看着溫和膽小,照顧他的生活起居,無不用心周到,怎麼會做出這種事?那時他招認說是自己嫉妒沈谕師兄,一時鬼迷心竅,才想吓一吓他,沒想道那個外門弟子當真起了邪心,要侮辱沈谕……
念在他一直做事用心,又年紀尚小,宋懷晏隻将他除名趕下了山。
他那時候并沒有多想,如今他才知道,既然丹華是被穆長沣指派來“照顧”他的,那便有可能是他的眼線。這些搬弄是非和暗中構陷的事,或許也有穆長沣的授意。
宋懷晏看到沈谕打開食盒,看着瑩白圓潤的湯圓的熱氣漸漸消散,直到冷透。他才用勺子舀了一個,在嘴裡細細嚼咽着。
宋懷晏很想阻止他吃下,可這是早已發生的事情,注定無法改變。
那藥效應當很強,沈谕隻吃了一個,便覺得渾身越發燥熱,腦袋暈暈乎乎,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事物,剛想站起來便腳下一軟,扶着石桌才勉強站穩。
他察覺到有些不對,跌跌撞撞走出亭子,卻見一道身影閃過,朝他猛地撲了上來。
沈谕被按倒在雪地裡,腦中已然一片混沌,他模模糊糊地喊出聲:“師兄……”
那人聽到他的聲音,越發興奮起來:“好師弟,讓師兄來疼疼你!”
他一把扯掉他的腰封,将上衣領子扯開,沈谕起伏的胸膛便裸露在了風雪裡。
冰雪和冷風的涼意讓沈谕的腦袋稍微清明了一瞬,他看不清眼前的人,但本能覺得不對,想用力去推,可他手腳綿軟無力,而體内的靈力紊亂不堪,一點也使不出來。
“師兄……”他的嗓音嘶啞,喊着這兩個字。
他的腦中已經無法思考。
他隻是想着,師兄,為什麼還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