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屋裡就響起張表舅斬釘截鐵的拒絕聲:“不可能,我絕不會給你開這個口!人家看得起我這張老臉,願意給我一碗飯吃,我不能恩将仇報,帶頭破壞規矩!”
“爹,俺娘家做的豆腐,您老也嘗過,味道肯定沒得說。俺知道蘇家那廠子挺大的,反正都是要豆腐,咋就不能把俺娘家也算上呢?俺可以做主給她合個最低價……爹,大夥兒都知道老蘇家看重您和俺娘,這事隻要您跟俺娘開口,蘇家肯定能答應!俺求您了,您就答應俺這回吧!”
“老二媳婦,話不是這樣說的!就不說這幾年咱家這日子是靠誰起來的。就說村頭那麼大一家養殖場,裡頭還有咱家的份,這事外人不清楚,你還不知道嗎?咱當初拿的那點錢哪裡就值8%,這還不算,人家當初可是一開口就要給10%的,是俺和你公爹、婆婆說死了不肯,人家才改的口。”
“這是多大的恩情啊!結果你現在一張嘴就讓你公爹去找蘇家,非讓人老蘇家買你娘家的豆腐,這往小了說叫不懂事,往大了說就是沒良心!人老蘇家不該咱的,是咱欠了人家的!這些日子,你公婆、還有俺這老婆子,把這理兒翻來覆去掰碎了說給你聽,你咋就一點也聽不進去啊!”
蘇麗珍聽出這是姨姥姥的聲音。
而她老人家口中的“老二媳婦”,應該是張表舅二兒子張寶海的媳婦。
想起剛剛表舅和姨姥姥的話,她不由面色稍緩。
屋裡張寶海媳婦兀自道:“奶、爹,俺也知道俺這樣有點不講究,可俺這不也是實在沒有辦法了嗎?這豆腐坊要是真開不下去,那俺弟弟妹妹以後别說跟咱家孩子一樣上學讀書,那吃飯都要成問題了!俺不能不管啊!”
張表舅聽了這話不由歎了口氣:“當初親家為這事找我來借錢的時候,我就勸過。咱鄉下人做買賣經驗少,要是沒個可靠的人領着,光靠自己,那就得千萬加小心,可不能把步子邁太大。”
“怕親家多心,我錢照舊借了,隻盼着親家看在我還算誠心的份上,能把話聽進去……算了,現在說這些也沒用了。”
“老二媳婦,借給親家的錢,我們也不要了。等晚上你娘下班回來,我讓她再給你拿些,你回頭給親家送去先應應急。我沒能耐,也就隻能做到這個份上了。至于旁的,你也不用再求我了,我是不可能答應的!”
張表舅的語氣十分堅決,張寶海媳婦忍不住帶上了哭腔:“爹,俺不要錢!隻要俺家豆腐坊起來了,俺娘家既不用您幫襯,也能把之前欠您的錢還上。”
“爹,俺嫁進張家這麼多年了,俺從來沒為啥事開過口。您這次就看在俺的份上,幫俺一把吧!俺保證,就這一次,再沒有下回了!求您了!”
“二嫂,你别為難爹了!”
屋裡突然響起張家老三張寶洋的聲音:“有些事不說透,但你也别打量誰都是傻子!你說你娘家困難,爹不但答應不用你們還錢,還張羅繼續拿錢給你們應急。就這樣,你還死活不幹,非逼着爹去找蘇小老闆求情,讓人家買你們家豆腐。我看你這不是困難,你這就是貪心!貪心地恨不得算計所有人!”
蘇麗珍這個角度看不太清張寶洋的位置,但從少年冷漠中透着憤怒的聲音看,小夥子顯然是氣得不輕。
屋裡氣得不輕的張寶洋接着又把矛頭轉向了别人:“二哥,你也别縮着不出聲!難道你就一直看着二嫂這麼折騰下去?”
張寶洋話音一落,蘇麗珍就聽見張表舅大兒子張寶江也開了口:“老二,大哥說一句,咱家有今天不容易,你得拎得清!”
張寶海媳婦立即出聲道:“寶海,你記得你以前答應過俺,說以後啥事都聽俺的!俺現在不求你啥事都聽俺的,就獨獨今天這事,俺求你幫幫俺!”
張寶海一直沒出聲。
屋子裡一時陷入了沉默,
這件事情中,張寶海的壓力無疑是最大的,夾在父母兄弟和妻子之間幾乎是左右為難。蘇麗珍站在院子裡都能感受到他的焦灼。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張寶海才艱難地吐出一句:“爹、奶,晚霞……晚霞她剛查出兩個月的身孕……”
晚霞就是張寶海媳婦的名字。
一聽這話,蘇麗珍和蘇振東對視一眼,知道不能再這麼等着了。
蘇麗珍果斷出聲道:“姨姥姥,表舅,我來了。”
這一嗓子直接把屋裡人都吓了一跳!
張家人看見蘇麗珍和蘇振東來了,也不知道這對叔侄來了多久,有沒有聽見他們先前說的那些話,一時又是羞愧、又是緊張,肉眼可見地不安起來。
蘇麗珍和蘇振東進屋後,才發現這屋裡人的确不少,除了之前出聲的張家三兄弟,還有張表舅的大兒媳婦也在。
蘇麗珍先是若無其事地跟衆人挨個打了招呼,然後才親熱地拉起姨姥姥的手,緊挨着老人家坐在了炕沿上。
外面暑伏未過,氣溫還有三十度,可此刻姨姥姥的手卻冰涼冰涼的。
蘇麗珍心裡歎了口氣,果然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她一邊用手心給老人暖手,一邊對張家衆人道:“雖說是有些不講究,但大家剛剛的話,我和東叔也都聽得差不多了。”
一聽她這話,張家所有人臉上都露出羞慚的表情。
便是之前一直央求的張寶海媳婦臉色也有些發紅,忍不住低下了頭。
但她到底存了心思,所以盡管面上顯出幾分難為情,卻忍不住一直偷偷擡眼往蘇麗珍這邊瞟。
那點心思簡直叫人一目了然。
她這副樣子樣子落在同挨着蘇麗珍坐下的張家老太太眼裡,越發滿心滿眼的難受。
老太太自覺一輩子沒給誰添過麻煩,沒想到臨老了,不但要給人添麻煩,而且這麻煩還添到了自家恩人身上,真是恨不能當場有個地縫就鑽進去。
老太太心裡愧得慌,也越發打定主意,說啥也不能叫孫媳婦把那丢人的話再說出來。
她深吸了一口氣,正準備開口把人趕出去,這時蘇麗珍忽然輕輕捏了捏她的手。
張老太太下意識側頭,就見蘇麗珍目露寬慰地朝她輕搖了下頭,示意她先什麼也别說。
而蘇麗珍安撫了老人家後,便把目光轉向張寶海媳婦,笑吟吟地主動說道:“二嫂的意思,我明白。這事按說也不算什麼,畢竟表舅和舅媽在我心裡還是很重要的。原本就算是沖着他們,我也願意給二嫂一個試試的機會。”
一聽這話,張寶海媳婦隻道這事有門,兩隻眼睛瞬間一亮,眨也不眨地緊盯着蘇麗珍看。
“珍珍……”張表舅以為蘇麗珍真要一口答應下來,頓時急了,正要開口阻攔,卻被蘇振東輕輕按住,叫他先聽蘇麗珍說完。
蘇麗珍繼續道:“隻是這話今天還是提得太晚了。我那廠子裡目前已經簽了兩家大型豆腐坊的供應合同。二嫂可能不清楚,一家企業想立足,除了産品質量過硬,同時最講究的就是‘誠信’二字。”
“雖說那廠子是我開的,可事情總得講個先來後到吧?我不能為了照顧嫂子,就故意毀約,把人家什麼錯誤都沒犯的兩家豆腐坊一腳踢出局。”
“這既砸招牌、又得罪人的事,我想就算是換了嫂子來當這個家,恐怕也不能答應吧?”
蘇麗珍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就是傻子也聽明白她什麼意思了。
張寶海媳婦此時一張臉更是紅得發紫。
偏偏蘇麗珍還在說:“也怪二嫂太見外,既然自己娘家有這麼好的東西,當初就該直接找我去談。就像二嫂說的,反正我那廠子要收豆腐,那用誰家不是用呢!二嫂大氣,說不上就要給我合個全市最低價,想來這事最後倒是我虧了。”
“所以嫂子,你下次千萬别客氣,有什麼事就直接找我,别麻煩表舅了。要知道表舅他現在負責的養殖基地是頭等大事,不光我、還有咱們張家屯的鄉親們都指望着他呢。”
“二嫂為這事去找表舅,表舅再來找我,來來去去耽誤事兒不說,也浪費他自己和咱們張家屯大夥兒的時間。”
一席話說得張寶海夫妻倆擡不起頭,張寶海媳婦更是像霜打的茄子,徹底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