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及此,周宏更是少見地認真起來,端正身子,仿佛真是說起什麼機密正事,兩個好友甚少見到他正經樣子,不免也屏息聽取,“不如這樣,陳主事早日代替戶部柳尚書的位置,同那林尚書商讨一二,随後同太子多加來往,我這面你就多行些商途方便,日後不論哪位殿下榮登大寶,你可都算得上一方……”
話還沒說完,陳行川就已經聽出來其中的誇張揶揄之意,此刻才覺起自己的杞人憂天來,不免有些惱羞成怒,憤憤打斷了好友的話頭,“我真是閑得慌聽你胡說,今日本來是慶賀我入職之喜要請客,才把宗莛從書堆裡拉出來,茗園的好茶要是堵不住你的嘴,往後可别想讓我拿俸祿請你吃喝了!”
周宏聽到此處,自然地停了話頭,靠回椅背,仍舊笑着打扇子給好友扇風降火氣,“陳主事别惱,從前當同窗之時,盼星星盼月亮,等你當官請我倆吃喝,你吃了宗莛多少的糕點,喝了我多少美酒,如今這頓可是來之不易,我這張嘴你從小也知道,商人堆裡來去,胡言亂語拿腔滑調慣了,我給陳主事賠罪,如何?”
陳行川聽了,仍舊拿捏着面子沒好氣地哼了一聲,權當原諒,一旁的宗莛伸手給兩位好友斟茶,“是我的不對,隻顧自己,連陳兄入職都不知道,今日入職高興,改日換到豐慶樓去,我們好好喝一場。”
陳行川本也沒氣,如今聽一向愛茶少飲酒的朋友都這麼說了,便松快了眉眼頗有些得勁,執起茶杯,“那改日你請客啊,也不必喝太多酒,咱們隻要能聚,我就高興。”
見好友仍舊和從前一樣,三兩句便可寬心忘卻煩憂,兩個對坐的朋友相視一笑,以茶代酒,互相碰杯飲酌。
少頃三人離座,茶園小二勤懇收拾着桌椅,自樓廊走上的小二端着茶果敲響了隔壁雅間的房門,随後輕輕推開,不曾多看,放好茶果便斂身退出,帶上門去。
雅間裡安靜如斯,茶桌旁隻坐着一位玉色衣衫的年輕公子,看起來年紀尚輕,比之方才的幾位,看起來倒像尚未成年,肩膀還有些單薄,但勝在身型削正;
墨發如瀑,與衣衫同色的暗紋織錦發帶垂纏其間,更顯溫潤端方,而少年眉眼則濃淡相宜,眼睫鴉青,眨眼間眼瞳清亮分明。
隻是少年雖則年紀尚輕,面上卻頗有些冷淡平靜,行動間不疾不徐的态勢。
這公子不曾發出什麼聲響,一旁侍立的青衣小子站的端正,樣貌仍帶有一團孩子氣,不過十四五歲,也不曾說話,一時間,房内隻有臨街的窗子上,懸挂的竹編青簾輕輕随着微風搖晃,不時拍打在窗棂上,帶起輕微的聲響。
午後晴好的陽光透過,斜照在茶桌上,青花梅雀瓷杯更顯茶湯透亮,在令人心曠神怡的靜谧之中,少年執起淺嘗,神色淡淡,仿佛方才飄入耳中的言語與自己不曾有半分關系。
反而是随從的眉頭皺了又皺,看自家小主人不曾有什麼反應,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公子,方才那是周家綢緞莊的少東家,确實和大公子有些往來,自打翻過年頭七殿下出行西北,這外頭的風言風語不曾停歇,時至今日實在太盛,怎麼也沒見哪位貴人出來管管……”
少年擱下茶杯,落在黃花梨茶桌上,清脆而不刺耳,少年斂眉拂袖,“年前科舉的官員剛安排好,如今這些年輕官員進入朝堂,次次都要吵嚷一陣,隻是這次殿下開府,恰巧碰上三年巡查,比往年更熱鬧些罷了。”
“話是如此,可外頭那些人說的可比剛才幾位小公子過分的多……旁的世家倒也還好,咱們家因着娘娘的緣故,三房主母又是林貴妃的妹妹,傳出來的風言風語隻多不少。”這随從說着,不禁回想起近些日子聽見的傳言揣測,自己心裡翻來覆去琢磨了一遍,添鹽加醋地愈發心驚。
剛想開口再說一些勸誡之語,就見自家公子站起身來,似乎要走,“公子……”
裴元辰站定,拍拂去玉色衣衫上流水波瀾似的褶皺,察覺随從的憂心,便再次開口:“亭竹,天家不會為了一點親緣血脈和風言風語就真的疑心降罪,倒是你,”話及此處,他便有意一頓,立即引來随從屏息發問,“我?公子,我怎麼?”
裴元辰看着面前人略顯疑惑的表情,還是好心提醒,“你忘了要給雲畫雲香帶東西罷。”
話一出口,亭竹臉色立即驟變,心中驚呼倒比擔憂朝局更甚,又或許這小随從心裡,眼前可見的雲香罵人之時,遠比遙不可及、高坐廟堂的帝王更可怕一些。
這下不等裴元辰再說什麼,亭竹青色衣角伴随着聲音已漸消失在門外,還不忘帶上門,聲音又急又快,“公子,煩您多坐一會,我去去就回……”
裴元辰不由得微微失笑,坐回位子,窗外漸漸斜陽晚照,隻從竹簾下輕輕一瞥,便見到自己的随從在人群中左突右進,匆忙奔跑。
遠山掠過熙熙攘攘的人群,胭脂色的雲彩并碧落天空糾纏一片。
今年,是天寶十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