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總是晃晃悠悠地過,似乎天長地久,都是這般。
一眨眼,立秋來到,一場寒涼秋雨綿綿不絕,風雨紛紛。
好容易這日止了秋雨,裴家院裡濕漉漉一片,天邊也漸漸漏出晴光,雖仍有秋雨寒氣,但比之前幾日倒也還好。
這天原本諸人都聚在裴容詩院子裡吃撥霞供,不單是公子小姐們,還有孫慕青也一同,為她獨開了一鍋,雲畫雲香們陪着用膳。
片好的新鮮羊肉,并各色新鮮蔬菜,鍋底用的山雞湯,鮮美嫩香,丫頭們又溫了幾盅酒。
熱氣騰騰驅走秋日寒氣,衆人正吃的高興時,卻見守門的小厮進來,禀告說孫嬷嬷弟兄家的兒媳婦生了,是個千金,趕緊來請嬷嬷回去。
這一說不要緊,孫嬷嬷立時喜不自勝,小姐公子們也連忙道賀,裴元辰緊忙讓雲畫去包些喜銀子,權當祝賀。
孫慕青聽了卻要拒絕,雲畫已經笑盈盈上前來,請她收下:“嬷嬷别嫌少,這可是大喜事,隻當是我們的心意。”
孫慕青行事為人端莊而不古闆,待人接物細緻溫和,因此在府裡這些日子,不管是和小厮仆從,還是公子小姐,都說得上話。
此時也有丫頭們從腰間摸出銀子來,雲香先抽出來個淺紅絲帕,捧在手裡,幾個丫頭小厮們都各自放了點碎銀子添喜。
裴元逸和幾個小姐也取了荷包添上,一時間屋裡喜氣更盛,隻聽諸人“恭喜嬷嬷!”“喜得千金!”“賀喜嬷嬷,弄瓦之喜!”等祝賀詞不斷。
眼見衆人都是真心道賀,孫嬷嬷也不好再拒絕,隻好笑着接受,亭竹交代了小厮出去拉馬,孫嬷嬷喝了雲英捧的清口茶,便起身要走。
幾個侍女們剛伺候小姐們,還沒吃好,隻有裴元辰已經用好,于是顧念着外頭石闆路滑,便讓其餘人仍坐着用膳,自己起身送她出去。
裴元辰扶着孫嬷嬷,滿滿一荷包的銀子也讓去拉車的小厮先拿上,免得沉甸甸的累贅。
兩人出來錦繡樓,順着青石闆路慢慢走着,天晴朗,但路上雨水尚未幹涸,将路上青色洇的更深。
孫慕青很是高興,方才也喝了些酒,此時不免跟裴元辰說起話來:“公子别嫌我話多,隻是這幾日在府上實在舒心,小姐好學勤懇,眼下又添了孫女,我這心裡一時太高興。”
“嬷嬷高興是應當的,添孫女正是大喜事。”裴元辰扶着她微笑道,隻是又見孫慕青走路時略有不便,便又問:“嬷嬷近來腿腳可還好?嬷嬷回去了,我讓人請大夫去給嬷嬷看看吧。”
孫慕青卻笑着擺擺手拒絕:“公子不必擔心,隻是腿腳有些怕冷,算是年輕時留下的毛病,不值當請人來看。”
語畢,孫慕青似乎想起從前的舊事來,不自覺又歎了口氣,眼睛不免有些濕潤:“我打小跟兄弟兩個相依為命,十六歲進宮,二十歲上弟兄自己能幹,才娶來一個媳婦,如今都四十多歲了,這才是頭一個孫孫。”
“宮中女官,二十五歲便能放出來自行婚配,嬷嬷怎麼那時沒出宮?”裴元辰聽出她語氣中的遺憾之意,便順着問道。
“算是我自己的命罷了,十七八歲的時節,進了司禮監,後來得幸,到先皇後跟前做了宮女伺候,”孫慕青說到此處,也隻好歎息,“……後來,貼身宮女們都給娘娘守孝三年,先皇後人品貴重待人極好,我也跟着守了。”
“那成想,到了二十二歲上,又被指到戚妃娘娘跟前……”說到此時,孫慕青卻忍不住唏噓,“不知道公子知道戚妃娘娘麼?”
“略知一二,隻是記不大清楚了。”裴元辰如實回答。
那時節裴元辰還小,隻隐約記得,戚妃出身将門世家,入宮便是妃位,隻是天有不測風雲,生産前一時不慎跌倒,香消玉殒。
孫慕青眼睛望着遠處的天幕群山,思緒卻仿佛回到了那一天,“娘娘是個伶俐和善的貴人,在她跟前伺候是莫大的福氣,那時宮裡人人都說,想來待娘娘産下皇子,便可即皇後位……”
“但我聽說,娘娘跌倒……”裴元辰看着孫慕青,輕聲道。
誰知孫慕青卻苦笑一聲,否認道:“怎麼會是跌倒呢,娘娘是足月生産,一向穩重順利,隻是誰知道會遇上難産呢?”
口中說到此處,孫慕青不免想起那個混亂且讓她恐懼的一天,“……本來一切妥當,誰知生到一半娘娘卻脫了力,灌參湯和催産湯什麼都不管用,最後娘娘疼到夜半,終于還是去了……”
“我隻記得,不論是娘娘,還是生下來就沒氣兒的小皇子,身上都是青如早杏……沒一塊好皮肉了。”孫慕青喃喃細語道。
明明隻是一句輕聲細語,裴元辰卻覺得如遭雷劈,幾乎猛然怔在當場。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輕聲問:“如此症狀,難不成不是早産才會有的麼?”
“怎麼會呢,娘娘是足月生産的。”孫慕青又歎了口氣,“連太醫都百思不得其解,觀脈相隻說是血氣逆行,引得娘娘難産,奴婢記得,娘娘連手腕都是青的……”
裴元辰聽到這句時,卻忽然間覺得淩然一響,仿佛地上的青石闆裡鑽出來一隻寒浸浸的惡鬼或毒蛇,順着她的脊背一路向上攀緣,帶着秋雨陰濕,不知滿足地對着她吹冷氣,一時之間仿佛不論是時間還是她,都僵直了。
“守來守去,錯過了年歲,便也不想出宮了……”耳邊孫慕青仍絮絮叨叨說着之後的經曆,裴元辰卻再也一句都聽不進耳。
裴元辰不知道是如何送走了孫慕青,又是如何一路回到了平安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