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畫此時已經滿面淚流,千般話萬般語,此時也難以出口。
亭竹放了燭台,裴元辰将膝上脈案合起,遞給亭竹,“你且記得,仍舊要抄一份。”
亭竹拿了,仍用黑包袱和牛皮紙包了,裴元辰臉上的淚痕已經慢慢幹涸,她仰面倒下,聲音卻已經平靜無波如枯井:“我有點累了,我要睡了。”
雲畫流着淚默默放了帳子,和亭竹合門出去。
床帳内一片黑暗,寂靜無聲。
但她的腦海裡,卻不斷想起到都城後所聽的諸言,時至今日仿佛仍舊響徹耳邊,甚至當日門前白幡,仍在眼前閃現。
那時候,人人都說,裴家大房的命不好,惹來諸多災殃,父親遇到人禍,連母親也受驚難産而死。
她不能辯駁,也沒有勇氣辯駁,她唯一能做的,隻有日日夜夜守着裴容詩,她怕,她害怕自己一眨眼,床榻上那個小小的人就會沒了氣息。
可如今,如今她知道了,母親的死竟似乎也是一場人禍。
一場是意外,那麼處境截然不同,而養尊處優、身康體健的貴人也遭此劫難,還能說是意外嗎?
蛛絲馬迹展現眼前,她決計沒有停手不查的道理,就算此途艱難,或許仍要面臨錐心刺骨如四分五裂之痛,她也要一步一步查過去。
…………
裴元辰病了。
這一病,三四日不曾外出,從裴元逸處得知,竟已經幾日不曾下床。
陸良淮思前想後,一面覺得兩人算作朋友,應當前去看望;一面又考慮,約莫再有七八日,他就要啟程回鄉,也應當有所告别。
于是到第五日清晨,他早早起身,換好衣裳,便交代陸樨去備些禮,什麼黨參燕窩,阿膠蟲草,都要備上一盒。
誰知他站在房門前等了一盞茶又一盞茶,陸樨磨磨蹭蹭卻仍舊沒有找齊東西,這事态實在有些反常,陸樨一向手腳麻利而記憶清晰,并不曾出現這樣的情況。
于是在陸樨再一次從他面前跑過而兩手空空時,陸良淮忍不住叫住他:“我記得這些東西進城時我們都帶了不少,除卻進貢天家的,還餘下不少,怎麼今日你一樣都找不出來?”
陸樨聞言,隻能尴尬一笑,慢慢挪到他面前:“東西太多,一時不好找,公子且進房坐一會,我馬上就來。”
陸良淮雖覺得有些奇怪,但也隻好進房去,坐在書案後。
但看着眼前整潔幹淨的書案,他卻隐隐覺得又有些奇怪,仿佛這桌子上應當有些東西,似乎是書卷、畫卷或者什麼别的,隻是具體的他一時間也想不起來。
但當陸樨再次跑過時,眼見太陽已經漸漸升高,他隻能将這些思緒抛諸腦後,而陸樨進來時,手中卻隻提了兩盒,仍舊沒有齊備。
陸良淮微微皺了皺眉,但擔心誤了時辰,屆時裴元辰不便見客,于是隻好道:“算了,你也不必找了,到了外頭再買齊。”
誰知他正要起身,陸樨卻猛地上前來提着東西将他按下,“公子别急,我再去找找,隻帶着這些也太過寒碜,外頭的東西也不定好,沒的丢了您的臉。”
陸良淮越發覺得有異,于是冷聲又道,“陸樨,站住。”
陸樨已經奔到門口的身子一僵,隻能慢慢轉回來身子,臉上卻哭喪着:“公子……”
還不等陸良淮再說些什麼,陸樨卻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猛然閉上眼睛喊:“我這是一心為了陸家,為了陸家!陸影!畫!”
陸良淮莫名,“畫?什麼畫?”
陸影卻已經悄聲落在書案前,默默拿出一卷畫,放在陸良淮面前,然後不等他多問,便立即沒了蹤迹。
連陸樨也悄悄哭喪着臉,挪着腳步移出門外。
陸良淮伸手展平畫卷,然而卻連他自己也是一驚,自己的手筆如何會不認得?
畫上少年栩栩如生,仿佛正在他眼前,而那雙眉眼在太陽下流光轉撫,生彩璀然。
陸良淮定定地看着,忽然間,卻忍不住露出一個苦笑。
正如裴元辰當日所言,世間眉目體态相似之人,萬千已是少數,如若遇見一個相似的人自己便癡心沉湎至此,如何是君子所為?
他已經多加查明,莫說裴家沒有年歲相似的小姐,就是裴家各個遠親之間也不曾有,甚而滿都城就沒有合年歲或合名姓、樣貌略有相似的姑娘。
他慢慢合了畫卷,捆好畫,揚手便抛在窗角下的白玉罐中,揚聲道:“你且将禮送去,我們收拾行李,明日去向陛下辭行。”
窗外的陸樨似乎有些不可置信,連忙答應,高高興興便跑遠。
陸良淮輕輕歎了一口氣,閉上眼睛靠在椅背上,陽光燦燦然落在他眉間,翩翩生輝,他卻仍蹙着眉,流露出幾分苦澀,幾分自嘲。
數年光陰如箭,歲月蹉跎,而大江南北他已走過。
春去秋來,難尋故人。